城南晚見雁行頻

夢白浪

碧云天，黃花地，西風緊。北雁南歸，曉來誰染霜林醉，總是離人淚。 本篇動筆，源于好友“雨亭”的激勵。 1983年電影《城南舊事》上映，那時不識愁滋味的我沒有絲毫興趣。 唯一知道的是該片以“送別”為插曲。這首歌在幾年前小學音樂課學唱過，悠揚凄婉，空谷傳音，非常喜歡。 二十多年后，作為孩子學校要求的課外讀物，我才真正接觸林海音的作品。 小說通篇格調哀而不傷，直到“爸爸的花兒落了”字樣映入眼簾，頓時悲從心來、淚水滑落。人生離別，喪親至慟，其痛楚非經歷無從體味。 讀罷小說，又看電影。 時隔三十年，人變霜毛翁，電影本身幾乎成為文物。帶著對電影和童年的雙重追憶，我領孩子去宣南胡同轉悠，其中一個看點就是尋訪林海音的舊居晉江會館。 這次走街串巷會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嗎？又是十幾年過去，我表示懷疑。<div> </div><div>今年晉江會館開放并作為林海音故居設展，再次引發(fā)我關注。</div><div> “雨亭”深入挖掘林海音在京足跡，這是他提供的會館分布圖，令我游興倍增。 </div> 故居紀念展廳利用北房三間（據考證當年她家就住北房），介紹的信息量不少。我最關心的自然是她的童年階段、她的電影改編。。。。。。總之，她的“城南舊事”。 林海音1990年曾重訪此地，照片置于大門外的展板上。相見未晚，一月之內三次走訪。第一次去故居買了冰箱貼第二次去故居復習同時，買了紀念票和原著（2025年7月印刷。孩子看的那本舊書已送人）。 第三次來進一步了解林海音生平，同時伴隨冬青書屋佛手馨香，翻閱《城南舊事》的多種版本，尋覓故事之外的回憶文章——如這篇《虎坊橋》。對作品的親切感，首先源于對北京鄉(xiāng)土的深切共鳴。加之椿樹讓我想到椿庭，尋訪她的故地，也同時走訪家父童年的活動區(qū)域。了解越多，越覺得我們是老街坊。這不是套近乎，而是心靈交融的感喟。 城南舊事，不僅屬于林海音一家，也包括眾多老住戶的舊事。 據說因為林海音“父親好動愛搬家”，他們在京多次遷居，至少在宣南就住過椿樹頭二條、虎坊橋大街、梁家園、南柳巷、永光寺街，也住過內城的新簾子胡同、西交民巷、南長街等地。 家父就住在梁家園北的東富藏胡同（梁家園社區(qū)屬于椿樹街道），他們在宣南有十五年交匯時間，保不齊曾經在南新華街上碰過面。 我住在宣南的堂姐，小名是“英子”。 用指甲草染紅指甲，兒時嘻嘻哈哈曾經嘗試過（看了電影才知道要加明礬才能著色）。 九十年代，居住在東富藏胡同的祖母去世后，我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宣南過客。 書中提到的正金銀行、虎坊橋京華印書館船樓等，都是閉著眼就想得出來。里面的水果，老虎眼、郎家園、葫蘆棗沒聽說過，京白梨乃至心里美現在很少看到——當然兒時也沒嘗過草莓和獼猴桃這樣的美味。 八珍梅不知為何，我那時最愛吃幾分錢一小塑料袋的七珍梅，遺憾的是八十年代就逐漸消失，被果汁應子所代替。 文中的北京話太純正了，隨著時代發(fā)展，估計年輕一代對“老爺兒”、“半空”這類詞兒已感費解。 書中也有一些記憶失誤，如提到“白云觀在西便門外二十里”就是一例。 如果不是老北京，大概對這些不可或缺的內容感到索然乏味，也就影響了閱讀興致吧。 《城南舊事》由《惠安館》、《我們看海去》、《蘭姨娘》、《驢打滾兒》、《爸爸的花兒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》五個短篇組成，分別描述了惠安館的秀貞、荒院里的小偷、兩位青年男女、宋媽、林父。 書中背景是1923—1929年的北京（1928年改稱北平），涵蓋作者7到13歲，即六年小學時期，主題都是“離別”。 雖然入戲很深，但畢竟不是嚴格的自傳。 林海音稱這是她心愛的作品。1960年初版，1969年收回版權自己出版（第三版），1983年重排，這次購買的就是該版本。讓我滿意的是，書內一并收入了她懷念老北京的五篇美文、以及她的一些感言，又提供了不少參考價值。 <div>書中附有一些照片和林海音的畫作。</div> 作者表示《城南舊事》并不暢銷，“二十多年來不過銷了十幾版”。或許臺島和我們的“版”不是一個概念，這邊一版就曾經幾十萬印數。 《惠安館》篇幅占據全書之半，也是記敘作者住址最清晰的一篇，如地理圖般講述“從騾馬市大街、經魏染胡同、西草廠到椿樹胡同，看到井窩子，前面不遠就是椿樹上二條”。而胡同口第一家，就是秀貞居住的惠安會館。 井窩子旁邊是妞子家。英子建議她從“椿樹橫胡同”繞過來，就不用經過惠安會館門口。 英子家當年住在椿樹上二條“永春會館”后院。地圖上標明曾有兩座永春會館，顯然她住在南邊的一座。也許會館沒有南門（南邊可能被正定會館占據），只能走上二條的出入口。 該篇臨結束時，英子一家北遷新簾子胡同。可見影片中井窩子的位置太靠北了。宣南上述古老街巷，在1987年版的北京地圖冊上還完整保留著。 1997年開始，這一片舊稱椿樹林的地帶大部分被夷平，興建起多層樓的椿樹小區(qū)，西邊的永光寺（林海音婚后居住地）一帶則變成了SOGO商業(yè)區(qū)，原住民多外遷。 好在椿樹胡同、西草廠的東段還保留，可以大致推斷椿樹上二條的位置，當地也設置了地名牌用于懷舊。椿樹之名，一說這里種椿樹甚多，一說是有株兩人合抱的巨大椿樹，位置就在書中的井窩子旁邊。 由于井窩子斜對著就是椿樹上二條胡同口，我推測這里為水井位置。 1990年林海音來京時，椿樹上二條應該還在，沒有提及她去那里。 胡同口現狀 要不是“雨亭”提醒，我真不會注意腳下曾經的胡同口。他也查明，惠安會館其實不在這里。 椿樹街道百姓文化之家舉辦的展覽。昔日小英子大有成為椿樹文化代言人之勢。正如其名讀音，林海英，厲害耶。通過文中描述，可以得知后面幾篇的故事基本都發(fā)生在新簾子胡同、西交民巷居住時期，只有“蘭姨娘”篇中他們住在虎坊橋臨街。作者善意調侃父親的輕浮、母親的醋意，因而我感覺是最輕松的一篇。 （這篇有些少兒不宜，但供青少年閱讀的版本未做刪改） 《驢打滾兒》一文被認為最有力量，（第三次）尋訪前我在虎坊橋路口先買點兒嘗嘗，復習童年感受。 林家家境改善時，他們從椿樹上二條搬入梁家園的廣東蕉嶺會館（樓房），舊地圖上查不到位置。 家父在梁家園度過童年，曾全面回顧過這一帶景物，提及其中有一棟二層回形小樓，或許即是。<div> 家父提到的小樓所在位置，</div> 旁邊是他就讀的梁家園小學，后為143中，現為第一實驗小學分校。 這么說，他們算校友了。林海音曾在北京第一實驗小學的前身上學。1927年正值和平門施工開門洞，她住在西簾子胡同，需要翻越工地到南城，書中有所提及。 （西簾子胡同大體是遼南京/金中都的北垣城壕位置，據說種植蓮花，后訛傳為“簾”） 該小學創(chuàng)建于1912年，與師大附中相鄰，1989年搬遷到馬路對面。舊校址的兩層中式樓房（市級文保）連同龍爪槐樹在電影中出鏡。 林海音回母校尋訪時，見到“鄧穎超1920-1921年在此任教”（該校歷史上首位女教師）的牌子，笑言“可立一牌，林海音1925-1926年在此教室挨（老師）打”。 這也是錢學森就讀的小學。 令讀者們高興的是，林父去世后他們遷入的、位于南柳巷的晉江會館得以舊貌再現。 魏染胡同、南北柳巷均為金中都東城墻及城壕一線，可以想見，當年沿城壕廣植柳樹。 五四時期，總理年輕時曾出入南柳巷，動員住在53號（舊門牌）的武紹芬等人，為被抓捕的學生募衣御寒。 晉江會館又稱晉江邑館，康熙年間建立，因連橫等臺籍人士居住，閩臺情緣厚重。 1931年林父病逝，林家老少經濟窘迫，只好搬入晉江會館（同鄉(xiāng)照顧，得以免費），住到1939年搬離。 宣南會館的管理方式原始粗放，國府南遷后逐漸蕭條，多提供給外來學生居住，因經費缺乏而租客往往又拒絕交納“物業(yè)費”，到解放初期館舍多為危房、債務更是混亂不堪。 建國后開始梳理，1956實現公私合營，債務變成了公家欠公家，干脆一筆勾銷，全部納入公房管理。 “雨亭”提供的舊牌匾照片，現存前門外臺灣會館。 1948年8月林海音與家人離開北平。這一年家母考入師大女附中、家父考入師大附中，1951年他們同校高中畢業(yè)。有的文章稱林海音在師大附中就讀，并非如此，不然又是校友。 八十年代，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開始介紹臺灣作品，包括《城南舊事》。 該作品通過電影名聲鵲起，原著也因而廣為人知。 鑒于其轟動效應，2007年有學者建議保留晉江會館以利統戰(zhàn)，幸被采納。 故居視頻播放對林海音長子夏教授的訪問。他提到當時首先計劃交北影來拍，但他們認為“軍閥時代一個小女孩的事情，拍出來誰要看？” 后來又轉給上影，“一個有名的導演，名字記不清了，姓謝，也覺得這個沒戲”。 八成他說的是謝晉。<div> </div><div>其實北影的導演伊明已經完成了劇本改編（電影開始時展示其名），陳荒煤（文化部副部長）推薦給了上影。 因《巴山夜雨》嶄露頭角的吳貽弓由原著想起了自己在南京的童年，心有靈犀之下，開始投入力量拍攝。 </div> 劇組人員當時表示，拍攝該片是為展示“北洋軍閥統治下勞動人民的悲慘命運，以及臺灣游子的思鄉(xiāng)之情”<div>1982年6月6日，劇組在北影廠拍攝地開拍第一個鏡頭出紅差。</div> 片中的主要胡同背景在上海的江灣機場搭建。如果仔細觀察，大家可以發(fā)現，前半段拍攝外景采用胡同前半截，后半段拍攝時，“英子家”只是搬到了胡同后半截。影片涉及書中四個故事，以三個故事為原本，被業(yè)界評為“完美和諧”。 張閩為扮好《惠安館》的秀貞，曾去精神醫(yī)院體驗生活。 《驢打滾兒》被拆開分散于電影全篇，一貫知識分子氣質的鄭振瑤改演土老媽子，更因演技出眾獲獎。 宋媽的離去令人傷感，其實她離開后又生了兩個兒子，并與林家一直保持聯系。拍攝電影時據說曾計劃安排去順義縣尋找，沒有下文。《我們看海去》講述了英子和小偷的交往，張豐毅同年也主演了《駱駝祥子》。 有趣的是，今日北京胡同難以再現百年前舊貌，像小偷窩贓地那樣荒廢的院落倒容易找——大概是危房無人居住，又無法大規(guī)模開發(fā)，以致在南城時常可見。 家父出生的院落，至今即已荒廢了二十多年。 林父去世原為故事之一，影片中僅作為點綴。 《蘭姨娘》也通過出紅差和林父資助學生等場景有所體現。我發(fā)現片中有兩處細節(jié)疏漏或有意做了改動。 一是英子本是長發(fā)梳辮子，秀貞曾為其編織、曾經掛在釘子上、宋媽也因為辮子散開而指責過，而電影里面發(fā)型不同。 因為小演員深入人心，所有的小說插圖和紀念品里都原封不動地沿用她的短發(fā)形象。 二是林父不戴眼鏡，性格略為強硬，英子有些怕他，而電影里是一副令我有些反感的小男人形象。 要知道“蘭姨娘”一文中，他們給戴眼鏡的德先叔起了不雅外號，如果林父也戴眼鏡。。。。。。 片頭的盧溝橋，已經是1949年以后的柏油路面，八十年代中期恢復了石板路，禁止車輛通行。一直好奇這老爺子賣的啥。片中未出現他們演出“小麻雀”，但沒忘記給英子戴上麻雀頭飾。影片在47國上映，售出拷貝超百。 從《大眾電影》載文看，國內業(yè)界評論頗高。葉楠稱之為“散文詩風格電影” 用影評大家鐘惦棐的話，“發(fā)生了什么，似乎又沒發(fā)生什么，但終于發(fā)生了什么” 日本影評家清水晶則認為不是佳作，小品而已，內容過于簡單，不過“題材很保險”。 《大眾電影》也發(fā)表了一些演職員心得，觀眾來信只有一篇，指出片中的馬車、水井和叫賣聲都與舊京風貌不符。 金雞獎將其與《人到中年》、《駱駝祥子》一同提名“最佳影片”，結果那兩部并列獲獎，潘虹和斯琴高娃也并列最佳女主角獎。《城南舊事》獲得最佳導演獎、最佳女配角獎、最佳音樂獎、最佳服裝獎。 更令人遺憾的是，在百花獎評選中完全落選。 那年《人到中年》原著直面社會問題，體現生存艱難，引發(fā)巨大反響，改編的連環(huán)畫和電影都很火爆，一時間對《城南舊事》形成碾壓之勢。 《駱駝祥子》看來一般，當年獲獎似乎更看重原著名頭、以及虎妞的人氣。 在海外奪得第二屆馬尼拉國際電影節(jié)大獎金鷹獎、厄瓜多爾國際電影節(jié)二等獎（1983年）、貝爾格萊德兒童電影節(jié)最佳影片思想獎（1984年），只是這些獎知名度不高。 不妨臆想，要是奪了柏林金熊，那會如何？（當然注重“受壓迫”題材的柏林電影節(jié)不一定對此網開一面） 小說中兩次提到驪歌（“送別”）。她上小學后每次歡送畢業(yè)生都唱，最后則是學弟學妹為自己唱。 父親回憶，他同樣是在這首歌聲中告別小學母校。 吳導對張閩談角色時，也對她唱了“送別”。 1983年《大眾電影》4月號予以刊登，但部分歌詞已改變，和我小學時所唱相同。 2001年12月1日，林海音去世。 2019年9月14日，吳貽弓去世。 2023年5月22日，鄭振瑤去世。 “夏天過去，秋天過去，冬天又來了，駱駝隊又來了，但是童年卻一去不返?！?lt;br> 美好還在不斷從我們身邊流逝，且無需過多感傷，因為與此同時新事物又不斷被發(fā)掘出來，雖然我們起初不在意，它們正悄然浸潤我們的心靈，使我們愜意寧靜，終于化為難以忘卻的記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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