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瀏陽縣城往西七里地有座七里橋，過橋便是黃泥嶺，嶺下有個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落，叫邵元沖。最早定居于此的張家，青磚瓦房的院落在這里顯得格外莊重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民國十五年臘月，深夜的張家，窗戶還透著微光，呼嘯的寒風卷著碎雪飄落在窗臺。張李氏抱著剛滿月的嬰兒跪在祖宗牌位前，青磚地透上來的寒氣刺入膝蓋，卻遠不及她心頭寒涼。懷里是她第六個孩子，出生那日，祖父張忠輔題寫的“運輝”二字，還散發(fā)著墨香，可如今，老鼠般大小的身軀已潰爛得像熟透的桃子，悄無聲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這可如何是好……”祖母急得在堂屋里來回踱步。祖父請遍了瀏陽城里的郎中，可孩子的病情卻日益惡化。最后一位老郎中把脈后只是搖頭：“令郎這病，非尋常藥石可醫(yī)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臘月的夜特別長。那晚，全家人在油燈下沉默相對。祖父張忠輔顫抖著聲音說：“這孩子……怕是留不住了?！卑凑张f時習俗，病重難愈的嬰孩要放在堂屋，聽天由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當家的，真要把運輝……”張李氏哽咽著望向丈夫張文翰，對方呆坐在床邊的椅子上，雙手抱頭，將頭深埋在兩肘之間，整個身子佝僂著，瘦弱的脊背仿佛承受著一股無形的壓力，隨時都有崩塌的危險。兩年前私塾關(guān)張，這個落第秀才尚能對鄉(xiāng)鄰作揖賠笑，維持著讀書人最后的體面。此刻，面對奄奄一息的骨肉卻不敢直視，仿佛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已耗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張家媳婦！”木門“哐當”一聲被撞開，裹著雪花的王婆婆提著陶罐沖了進來，“快！試試我家祖?zhèn)鞯淖显聘?！當年我大兒子出痘……”老婦人粗糙的手掰開襁褓，將黑黝黝的藥膏輕輕涂抹在潰爛處，滲出的膿水沾滿指縫。張李氏像遇到救星，感激的望著王婆婆。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梆子敲過三更，張文翰終于動了。他像一具被絲線拉扯的木偶，顫抖著伸出雙手，去抱那已無聲息的孩子?！捌兴_保佑……早日超生……”他念叨著，只有他自己能聽到。張李氏猛撲上去，死死攥住丈夫的手：“再等等！老大天一亮就去縣里尋洋大夫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張李氏緊緊抱著運輝，眼淚滴在孩子潰爛的小臉上。直到子夜時分，才萬般不舍地將嬰兒放在堂屋的竹籃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一夜，張家宅院無人入眠。張李氏倚在門框上，聽著寒風穿過七里橋的嗚咽。天將破曉時，她再也按捺不住，跌跌撞撞沖進堂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動了！孩子還在動！”她的哭喊聲驚動了全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晨光微熹中，竹籃里的嬰兒竟微微動了一下小手，雖然渾身潰爛，卻頑強地呼吸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這是天意?。 弊娓讣t著眼圈，“既然老天爺不收他，我們更不能放棄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在鄰人指點下，全家抱著最后一線希望，踏著晨霜前往生身老爺廟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破曉時分，張李氏撐著虛弱的身子，在二兒子運馨的攙扶下，三步一叩首，額頭上沾滿了黃泥，來到廟里。供桌上的長明燈映著老廟祝渾濁的眼晴：“張家娘子，令郎命星旁有文曲相護啊?！睆埨钍香躲兜耐唏g的神像，忽然記起：當年饑荒，祖父祖發(fā)公用一方“兩袖清風”端硯換回賑糧，布施饑民。祖輩的德行，一定能庇佑運輝！她在神像前長跪不起： “求神仙開恩！求先祖顯靈！留我兒一條生路……”她一次又一次的將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蒲團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張李氏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里，晨光已照進了堂屋，在這片暖光中，竟傳來運輝一聲微弱的啼哭聲！張李氏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，顫抖著解開層層棉布——那駭人的潰爛處，竟真的收了些口，結(jié)起一層薄薄的、新肉般的嫩痂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此時，門外傳來雜沓的腳步聲。田裁縫拿著剛縫好的嬰兒棉衣棉褲，身后跟著幾個昔日學生的爹娘，粗布衣襟里都揣著溫熱的雞蛋?！皬埾壬?，”田裁縫搓著手，檐下冰棱正滴滴答答化水，“六伢子大難不死，必有后福！開春了，我家細伢子還想跟著您念書?！睆埼暮层读艘幌?，臉上露出一絲久違的笑容。望著院中祖父祖發(fā)公親手所植的那株老梅，虬枝上，點點紅苞正奮力掙脫冰雪的包裹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臘月的最后一天，運輝的痂皮終于褪盡。張李氏給他換上新縫的百家衣，忽然發(fā)現(xiàn)孩子左肩有塊淡紅印記，形似當年祖父書房里那半方殘缺端硯的花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爹！快看這個！”她抱著孩子沖進東廂房。張忠輔匆忙戴上眼鏡，渾濁的眼里泛出淚光：“這……這是祖發(fā)公當年在縣衙審案，被告送來一方端硯行賄，他當堂摔硯明志，碎碴子劃破肩膀留下的疤，可不就是這個形狀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雪粒子砸在青瓦上，沙沙作響。張文翰趁夜整理年后重開私塾的物件，從祖?zhèn)鞯恼聊鞠涞祝霰舅{布封皮的賬冊，泛黃的紙頁墨跡遒勁：“光緒二十三年臘月，售祖田三十畝得銀六十兩，購糙米二百石散予饑民…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原來……是這樣?！迸踔l(fā)黃的賬冊，張文翰陷于沉思：當初祖父祖發(fā)公若用善款購置田產(chǎn)，張家早該是當?shù)財?shù)一數(shù)二的大戶。也許是守著“積善疏財”的家訓，張家才得以順遂平安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私塾重開那日，曬谷場上擠滿了人。田裁縫帶著兒子行拜師禮，手掌輕輕撫過運輝嬌嫩的臉：“六伢子有福，孩子們都跟著沾光?！贝猴L滿面的張文翰站在私塾的儀門前，清了清嗓子，聲音清亮而堅定：“各位鄉(xiāng)鄰，學雜費本期一律八折，確有困難者，分文不取！”坐在一旁的老秀才張忠輔頻頻點頭，眼眶濕潤起來：想起光緒二十七年，朝廷加征“庚子賠款捐”，父親寧可典當夫人的陪嫁頭面，也絕不向鄉(xiāng)民多收半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運輝百日宴那天，老廟祝拄著棗木杖登門道賀，老人望著搖籃里運輝：“這孩子大難不死，必有后福?！闭f完從褡褳里取出個粗布包放入張忠輔手中：“祖發(fā)公當年建廟所捐，今日……物歸原主。”老秀才顫抖著雙手，層層揭開，竟是本《本草綱目》，書頁間密密麻麻標注著治療小兒瘡毒的偏方。張忠輔捧著書卷老淚縱橫——那些藥方里的艾草、紫蘇——就在張家后院，年年歲歲，靜默生長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喧囂散盡，張文翰攙扶著父親回房。他獨自站在祖宗牌位前，月色透過窗欞，灑下一片清輝?；秀遍g，好像看見祖父祖發(fā)公青衫磊落的背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廂房里，傳來運輝響亮的啼哭，張李氏哼唱著祖母自編的童謠：“張公硯，墨香長，碎硯不沾銅錢響…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窗外，冰雪正在消融。屋內(nèi)，兄姐們正逗的運輝咯咯的嘻笑。堂屋的擺鐘不知何時停了擺，張文翰上緊發(fā)條，鐘擺重新擺動起來。嘀嗒嘀嗒的聲音，如同歲月的腳步，沉穩(wěn)而莊重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請關(guān)注：第二章 書香童年 浸潤親情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