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可不是么？時光真真是白駒過隙，快得叫人惘然。仿佛昨日還貪戀著那一抹桂子的甜香，還在那澄澈高遠的碧空下怔怔地出神，只一個不經(jīng)意的回眸，滿世界的秋光，便已擦著肩，頭也不回地走遠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藏在秋光里的故事，那些欲說還休的心事，還未來得及細細品讀，季節(jié)的轉輪便已悄無聲息地，將我們帶入了另一幅疏朗而素凈的畫卷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深秋的告別，總是帶著幾分決絕的。昨夜的那一場冷雨，來得毫無征兆。起初是極疏落的幾點，試探似的敲在窗子上，發(fā)出清脆的、珠子似的響聲；后來便密了，急了，淅淅瀝瀝，琤琤琮琮，像有無數(shù)只纖細冰涼的手指，在天地間彈著一曲說不出名目的、蒼涼的樂章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靠在窗前靜聽，那雨聲里沒有纏綿，沒有留戀，倒像一位鐵面無私的守門人，用冰冷的口吻宣告著時限的終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于是，那最后幾片倔強地掛在枝頭的、已被染成赭紅或暗金色的葉子，便在這最后的挽歌里，紛紛揚揚地，落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等到天明推窗一看，滿地的濕漉漉的斑斕，厚厚的，軟軟的，像一本被雨水浸透的、寫滿了夏的狂熱與秋的沉郁的厚書，再也無法翻回原先的篇章。秋天，是被這場雨悄無聲息的送走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今日走在那條熟悉的小徑上，情形便全然不同了。夏日里葳蕤的、交織成綠色穹頂?shù)幕睒渑c梧桐，如今只剩下一副副清瘦的骨骼，坦誠地、一無隱瞞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。那一片片由銀杏、梧桐、烏桕的落葉鋪就的氈子，失了雨后的光澤，卻呈現(xiàn)出一種更為沉靜的、啞光似的質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腳踩上去，不再是清脆的迸裂，而是一種柔軟的、厚實的“沙沙”聲，像是踩碎了滿地的光陰。這長長的一徑落葉，金黃、赭石、暗紅交織著，蜿蜒著，一直伸到視線的盡頭，竟成了這冬日畫框里，第一筆，也是最盛大、最悲愴的一筆點綴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晨露是還未曾晞的，凝在枯草的尖梢，成了細細的白霜?？諝馐莿C冽的，吸進肺里，有一種洗滌過的、清冽的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四下的喧囂仿佛都被這寒氣濾去了，世界變得格外安靜。你能聽見的，只有自己清晰的腳步聲，和那偶爾從不知哪根枝頭傳來的一聲孤零零的鳥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蕭索，坦白得可愛，它不與你言說繁華，只與你探討生命的本真。我想，這大約便是初冬最含蓄，也最真誠的告白了。它告訴你，絢爛之極，終歸于此；它告訴你，安靜，是一種更深厚的力量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正凝神間，看見前方一位穿著藏青色棉衣的老人，正佝僂著腰，極仔細地，將小徑中央那些形態(tài)最完好的梧桐葉，一片一片地拾起來，用一方舊手帕輕輕拂去沾著的塵土，然后珍重地夾進臂彎里一本厚厚的、皮面筆記本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的動作是那樣緩慢，那樣專注，仿佛在收藏一頁頁散落的、金色的書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忽然便明白了。我們總在感嘆時光的流逝，惋惜繁華的凋零，卻忘了，歲月靜好，從來不在那鮮衣怒馬的喧騰里，而正是在這“去”與“來”的縫隙之間，在這凋零與孕育的轉換之際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那靜美，是喧鬧沉淀后的結晶。它藏在清霜的凜冽里，藏在落葉的脈絡里，藏在空枝的沉默里，也藏在那位老人珍藏一葉的從容里。秋去了，帶走了它的豐腴與華彩；冬來了，帶來了它的空曠與沉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何嘗不是一種圓滿？天地正在為我們上演一出宏大的“舍得”。舍了滿樹的熱鬧，才得了這遍地的文章；舍了虛浮的遮蔽，才得了筋骨分明的真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繼續(xù)向前走去，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寧。且讓我學那老人，將這滿目清寂的靜美，連同時光本身，一并珍藏起來罷。藏于心之一隅，好在未來任何一個人世紛擾的時刻，能夠取出這一點點白霜的清味，一片落葉的安詳，來熨帖這倉皇的人生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