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大約所有愛書人的心中,總有一個夢:擁有一間完全屬于自己的書房。不必大,也不必奢華,只要方方正正的一小間,能容下一桌、一椅、一架書,便好得很。這書房須與外界的喧囂稍稍隔開。在這里,我是唯一的主人,而書是我寂寞的知音。然而,這小小的夢想,在我的半生里,卻像一只漂泊的船,總在尋找一處安穩(wěn)的、可以落錨的港灣,其間顛簸輾轉(zhuǎn),竟也成了一部小小的遷徙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記憶中最早的“書房”,是在老家那棟住了幾代人的木樓上。說是樓,其實就是用大塊的、推得四楞起線的木板鋪出的二層閣樓,一架厚重的木梯斜搭著,走上去咚咚作響,空氣中永遠(yuǎn)飄浮著陳年木料與干草混合的氣息。那時我還是個少年,心里卻已萌生出擁有一片書天地的野心。于是,找來幾塊木板,用父親的工具,自己比劃著,釘成一個有些歪斜的書架。手藝自然是拙劣的,釘子尖還裸露在外,但在我眼里,卻是一件了不起的杰作。我滿心歡喜地把它安放在床頭,再擺放上幾冊殘缺不全的《水滸》《三國演義》,早上醒來、晚上睡覺前隨手翻翻,那便是無上的享受了,我給它命名為“不是樓”書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然而,那小小的木樓,實在是有些擁擠。除了我那張木床,其余的空間,幾乎被一些雜物,一個紅柜和兩個深褐色的大木箱占據(jù)了。柜子是媽娘家陪嫁的,箱子是祖輩傳下來的,笨重、巨大,穩(wěn)穩(wěn)地占據(jù)了樓的一半多。它們的存在,使得我那小小的書架,愈發(fā)顯得寒傖而孤獨。更惱人的是,那箱子的背后,不知何時成了老鼠的樂園。夜深人靜時,常能聽見里面窸窸窣窣的響動,夾雜著吱吱的叫聲。我躺在床頭,借著亮瓦漏下的、清亮的月光,摩挲著書架上寥寥幾冊書的封面時,心里依舊有說不出的滿足感。那是我書房夢的起點,雖然簡陋,卻帶著木頭的香氣和少年純粹的歡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時光流轉(zhuǎn),到了2005年,工作之余,我東拼西湊,加上微薄的一點工資積余,從同事手里購得他與人聯(lián)建的安置房。那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遷徙,從一個點,挪到另一個點,總算在城里有了一個自己的窩。在新家的客廳靠窗的一角,我請人打了一個古色古香的書架,深褐的漆色,敞開的書架,看上去很體面。并將靠西那間兼做客房的屋子,做成了我名義上的第一間“書房”,并命名為“澄心草堂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說是書房,終究是不純粹的。在一條窄窄的、短短的巷道頂上,我打了一排暗柜,像蟄伏的巨獸,吞吃著許多不常翻動的、蒙塵的書。進門的左手邊,才是那一排敞亮的書架。靠窗是一張書桌,光線極好。我坐在那兒,能看見樓下小區(qū)里栽種的花草。這境地,比起老家的木樓,已是天上地下??晌铱傆X得,這里少了些什么。或許,是少了那木樓咚咚作響的、活著的脈搏;又或許,是這書房的身份并不專一,它總要在“客房”與“書房”間切換,像一個人穿著不合身的衣裳,總有些拘謹(jǐn),放不開。我的書在這里,似乎也只是客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客居的感覺,在2014年之后,變得愈發(fā)真切而沉重了。那一年,住了幾百年的老家,終究沒能躲過時代的車輪。推土機的轟鳴聲里,不只是老屋,連帶著整個童年的背景,一并被碾碎。我將癱瘓在床的父親安頓在西小區(qū)房里,自己則搬到了大水井畔的新家。這一次,我下了決心,要給我的書一個真正的、名正言順的歸宿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將主臥廁所進行了改造,在左側(cè)的墻上,做了一排頂天立地的白色書架,簡潔、明凈;臨窗是書桌兼電腦桌,依舊敞亮。最用心的,是右側(cè)的墻,我掛上了一塊黑漆的木板,上面題刻著了“燕語樓”三個金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燕語”二字,取與妻燕語呢喃、相濡與共之意。這些年,奔波輾轉(zhuǎn),唯有她與書,是不變的慰藉。我幻想著,在這小小的方寸之地,能與她共享一盞燈的溫暖,能一同在書頁里尋一份安寧。這“燕語樓”,不只是一個藏書之所,更是我對于安定、對于溫情所珍視的凝結(jié)。它像風(fēng)雨中一個終于筑成的、堅固而溫暖的巢。我以為,我的書,我的夢,終于可以在這里長久地棲息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然而,命運的翻云覆雨,何曾理會過我小小的祈愿。2016年,父親去世了。生命的逝去,比老屋的傾頹更叫人無力。之后繼母的無情離去,西小區(qū)那套房子,也落入了一種住不可能、賣又可惜的尷尬境地。那仿佛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隱喻:來路已斷,去路亦多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不得已,我將買西小區(qū)房子的錢,重新購置了一套學(xué)區(qū)房。新居雖大,卻沒有多余的房間可以辟作書房了。望著那堆積如山的書箱,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。它們像一群失去了家的孩子,眼巴巴地望著我。最終,我只能在長子房間的窗外,那個小小的陽臺,定制了一組書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實在不能算是書房。三十多箱書,我和家人像螞蟻搬家,一點點從上面運來,再一本本擺上去。今后,書架難免落塵,書也難免要受些陽光的侵襲。但看著它們總算又整齊地列隊站在一起,我心里,竟也生出一絲可憐的慰藉來。這書架,有些像我童年釘制的木架,只是,少年時那份純粹的歡喜,早已被中年的疲憊與無奈取代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后來,為了不影響兒子房間的采光,我將書架中間的部分取掉。這一來,書架便愈發(fā)不像樣子了,它懸在半空,像一個未曾做完的夢,像一只盯著我的眼。我站在陽臺,望著書架上那些沉默的書籍,它們仿佛不是我擁有的財富,而是我無力安置的、沉甸甸的負(fù)累。書架尚且不全,更遑論一間真正的書房了。我的“燕語樓”,那個帶著金色夢想的巢,終究是破碎在了這一次次的遷徙與現(xiàn)實的逼仄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或許,我夢想的,從來就不只是一間放書的屋子。我夢想的,是一種安定,一種精神的扎根,一個可以讓我所有思緒與靈魂安然棲息的角落。書需要一間房,我的靈魂,又何嘗不是?然而,在這日新月異的人世,所謂的“安定”,或許本就是最大的奢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夜更深了。風(fēng)從某個縫隙悄悄的溜了進來,翻動著書頁,發(fā)出沙沙的輕響。那聲音,不像燕語,倒像是一聲悠長的、無可奈何的嘆息。我的書房夢,大約還要繼續(xù)做下去,也還要,繼續(xù)地漂泊下去的吧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