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的家鄉(xiāng)烏鎮(zhèn),是聞名遐邇的水鄉(xiāng)古鎮(zhèn)。這里河網(wǎng)密布,碧水環(huán)繞,舟楫往來不息。貫穿南北的市河,又稱車溪,曾是水運的主航道,承載著古鎮(zhèn)的繁榮與興衰。據(jù)《烏青鎮(zhèn)志》記載,宋代時市河寬深,河面可達三四十米。到了明清,烏鎮(zhèn)更有“江南首鎮(zhèn)”之譽,商賈云集,通航順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然而,商業(yè)的興盛也帶來了負擔。越來越多的店鋪、客棧和碼頭涌向市河兩岸,臨河的幫岸被不斷侵占,河道日漸狹窄。尤其是自晚清以來,烏鎮(zhèn)屢遭兵災。清同治二年秋,太平軍與清軍在此激戰(zhàn),致使民居焚毀,市河兩岸塌毀尤甚,瓦礫淤積,河道壅塞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此般狀況延續(xù)良久,為何不及時疏浚?一個客觀的障礙在于:1950年5月之前,烏鎮(zhèn)市河兩岸分屬吳興、桐鄉(xiāng)兩縣管轄。疏浚工程需兩地通力合作,但因利益考量不一,步調(diào)難協(xié),方案屢次擱淺。民國年間,本地鄉(xiāng)賢雖數(shù)次力主治理,終未能成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1949年5月,烏鎮(zhèn)解放,成立人民政府,辦公地位于河西甘泉弄口北首的吳宅。走出門外,河邊一站,便是市河最窄之處——河面僅余四米。在水路為運輸命脈的年代,這極大地限制了通航能力,令烏鎮(zhèn)的社會經(jīng)濟發(fā)展舉步維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河道窄,河底高,排水不暢,鎮(zhèn)區(qū)易澇。每逢汛期,居民生命財產(chǎn)皆受威脅?!渡驖擅駛鳌分袑懙?,他1916年報考南京河海工程學校,正是因家鄉(xiāng)“水災極厲害,河道泄水不良,每逢大雨便橫流潰決”。這正是那個年代的寫照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轉(zhuǎn)機出現(xiàn)在1950年5月,烏青兩鎮(zhèn)合并,統(tǒng)稱烏鎮(zhèn),劃歸桐鄉(xiāng)縣。次年2月,縣政府決定疏浚市河。工程于4月5日開工,兩千多名民工奮戰(zhàn)兩個半月,至6月22日開壩放水,河面拓寬至13.5至14米,功能得以改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然而,這并未根治水患。1963年9月,12號臺風引發(fā)洪澇,水文測量顯示,烏鎮(zhèn)南北兩柵相距2.37公里,水位差竟達27厘米。市河的排水與通航能力,依然不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1966年5月,縣六屆人代會決定再次疏拓市河。8月,成立工程委員會,12月調(diào)集全縣29個公社的三千泥木工,開始拆遷兩岸房屋。然而,“文化大革命”風暴已起,工程一度被迫停工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1967年1月,桐鄉(xiāng)縣人民委員會發(fā)布文件,由群眾組織接管工程,疏拓得以繼續(xù)。文件明確要求,農(nóng)歷正月初五、初六報到,初七開工。于是,全縣29個兵團(即公社)的一萬五千名民工,冒雪準時進駐烏鎮(zhèn),分散在市河兩岸的學校、倉庫、辦公樓中。其中,永秀兵團屈家浜連的三十多名民工,就住進了位于觀后街的鎮(zhèn)文化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時的鎮(zhèn)文化館,即今日烏鎮(zhèn)景區(qū)夏同善翰林第(蕭家廳)的西區(qū)。走進大門,可見庭院東南與西北角各有一座秀石堆砌的假山,遙遙相望。東側(cè)聳立著參天古銀杏,再上兩階,是一對法國梧桐,樹的南面,便是三間兩層的主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家就住在文化館及一墻之隔南面的廣播站內(nèi)。兩處有一扇圓拱門相通,我們起居在廣播站的平房,臥室則在文化館二樓最東頭。我人生最早最深的記憶之一,便發(fā)生在這里——1961年7月31日清晨,三歲半的我,在朦朧中聽見一聲嬰兒啼哭,外婆跑來告訴我:“敏兒,媽媽給你添了個小弟弟?!边@就是我的兄弟,沈曉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里不僅是我們的生活家園,更是精神家園。1968至1969年,我因“文革”休學在家,母親——一位縣立簡師的畢業(yè)生,就是在這里教我讀書識字。1975年我高中畢業(yè),待業(yè)期間在烏鎮(zhèn)電機廠學工,后來還與同學在廣播站院子南墻邊打了一口深井,用了好多年。1977年恢復高考,我考上湖州師院物理系,此后寒暑假都回家陪伴母親。1983年11月6日,我的新婚新房也布置于此。這個家,我住了整整二十五年多,直到1999年烏鎮(zhèn)旅游開發(fā),此地改建為夏同善翰林第景點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當時,民工們的宿舍設在文化館二樓中、西間及一樓西間。床鋪簡陋,厚稻草上鋪一條草席便是全部。一樓中間砌了兩個大土灶作廚房,東間是餐廳,西間北面是樓梯,樓梯間北面的平房則堆放工具雜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永秀兵團屈家浜連的入住,讓素日清靜的院子頓時熱鬧起來。那年我虛歲十歲,弟弟七歲,見到這么多純樸善良的叔叔哥哥與我們?yōu)猷?,開心不已,一有空便跑去玩耍。民工中有兩位負責伙食的大爺,其中阿祥爺爺燒得一手好菜,常盛一碗給我們。他蒸的饅頭、菜包出籠時香氣撲鼻,我們總會跑過去嘗上一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整日聽他們講述開河的壯觀場面和工地故事,我心向往之,極盼親往一觀。雖已早春二月,但乍暖還寒,工地又缺安全設施,家人不許孩子前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終于,在一個晴朗明媚的日子,我感覺室外并不冷,又邀了與我交好的民工哥哥屈子松同行保護,母親這才同意,叮囑務必注意安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隨他走出文化館,左轉(zhuǎn)向西,迎面便是河東工地。北花老橋已拆,我們走過原橋址旁臨時搭建的鐵架子便橋,來到河西。永秀兵團的工地在南柵河西原烏鎮(zhèn)人民醫(yī)院附近,需步行一段。但見沿河兩岸人山人海,岸邊待開挖處用石灰劃線,地面整齊插著紅旗,旗上寫著兵團、連隊的名稱。高音喇叭播放著革命歌曲,為民工助威加油——好一派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!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來到屈家浜連的工地,見河水已基本抽干,兩條不足一米寬的泥土臺階,長長地從岸畔直通河底,坡度極大,極陡。我覺著空手行走都需小心,民工們卻挑著滿擔泥土,穩(wěn)穩(wěn)當當。我站在岸上細看:河底兩人奮力挖土,裝擔;挑土者依次下到河底,裝滿即走。兩條泥階斜坡上,上下人流不息。高音喇叭的歌聲混著勞動號子,鏗鏘有力。望著望著,只覺得整個空間都充滿了節(jié)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日雖有太陽,天氣仍冷。記得子松哥出門時穿著棉襖,待我再從人流中看到他時,棉襖已脫,上身只剩一件棉毛衫。我問他冷不冷?他說了一句我至今銘記的話:“你是凍得鼻涕出,我是動得熱氣出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將目光從河底轉(zhuǎn)向岸上,遠處,挖出的泥土已將空地堆成小山。上去倒土的民工下山如猛虎,一溜煙跑下。不一會兒,高音喇叭通知屈家浜連與鄰近石山頭連進行勞動競賽。只聽一聲“開始”,相鄰的兩條挑泥人流立即加速。我在旁使勁高喊“加油!加油!”,不知不覺,渾身也熱了起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隨著交往日深,我們與民工哥哥們的友情愈厚。其中有三位與我們兄弟最是投緣:家住浜底頭小隊的屈子松、屈子南和楊金榮。日夜相處,大家都愿長久聯(lián)系。為見證情誼,我們特地去照相館拍了五人合影。半個多世紀過去,這張照片我仍珍藏家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為期兩個多月的疏拓工程很快結(jié)束。4月26日,工程竣工,民工們陸續(xù)返鄉(xiāng)。按江南習俗,情同兄弟的好友,逢年過節(jié)要互相串門,方言謂之“做客人”。次年春節(jié),我們便打算去永秀鄉(xiāng)屈家浜村浜底頭小隊,到三位哥哥家里做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時烏鎮(zhèn)不通公路,出行唯賴水路。我們有兩種方案:一是早起乘烏鎮(zhèn)至杭州的早班輪船,至德清新市鎮(zhèn)下船,由他們搖船來接;二是先乘船至崇福,中途需在宗陽廟碼頭轉(zhuǎn)船,到崇福后步行至北門航船碼頭,再坐船至永秀鄉(xiāng)政府所在地大紅橋,同樣由他們接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母親慮及我們年紀尚小,且值冬季天寒,選擇了第一方案。準備停當,我們挑了個雪后晴天出發(fā),并用廣播站的手搖電話接通屈家浜大隊,請轉(zhuǎn)叫。不久,子松哥回電確認了行程細節(jié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開往杭州的早班輪船六點啟航。我們起了大早,天未亮便興致勃勃來到賣魚橋東堍新建的烏鎮(zhèn)客運碼頭。候船廳內(nèi)燈火通明,寬敞整潔。春節(jié)期間,旅客拖兒攜女,攜帶著行李,十分熱鬧。不一會兒,我們登船坐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巧的是,我們遇見了與母親同名的老鄰居陳士英及其丈夫郁月星。他們帶著兩個孩子,全家四口也準備在新市轉(zhuǎn)船,回丈夫的老家洲泉探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一路上大人閑話家常,我們兄弟起初只顧看兩岸雪景,待看膩了,便與他們兄妹玩耍起來,就此相識。他們的長子郁海鷹生于1962年,女兒郁海萌小哥哥一歲,那時都已很會玩。順便提一句后話:三十年后,因工作關(guān)系,我與海萌聯(lián)系頗多。她一直在省外經(jīng)貿(mào)廳(現(xiàn)商務廳)工作,任外資審批處處長多年。我在桐鄉(xiāng)市外經(jīng)貿(mào)局工作期間,常請她指導、協(xié)調(diào)外資項目審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不知不覺,航行三個多小時,新市到了。我們兩家七人一同上岸,子松和子南哥等人的搖搖船已在碼頭等候。船上兩家大人已說好,他們?nèi)宜目谝泊钗覀兊拇樎啡ブ奕舭唇袢照f法,這便是“搭順風船”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永秀與烏鎮(zhèn)相距不過三四十公里,風俗卻差異甚大。有人說,原因在于一個在“塘南”,一個在“塘北”。這“塘”,便是京杭大運河。無論是用餐程序、請客方式,還是春節(jié)拜年的規(guī)矩,都頗不相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當時我年紀小,具體細節(jié)記不真切,但從大人言談中,深切感受到了何為“鄉(xiāng)風處處別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在屈家浜訪友的一周里,我們?nèi)チ嗽S多開河時結(jié)識的人家。請飯日程排得很緊,連早飯都需另赴一家,才算請過客。我們帶了些玩具和小人書,與當?shù)睾⒆右煌嫠i喿x,村上人稱我們?yōu)椤敖稚峡腿恕?。記得我用壓歲錢買的一架藍色帶輪小飛機,大家玩得格外開心。這在當時,可算是頗為時新的玩具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1969年1月,子松哥參軍,赴山西吉縣,后換防至陜西宜川當工程兵。我們常書信往來。后來他退伍、結(jié)婚,生了兩個兒子,其中大兒子屈奇明的工作還是我?guī)兔榻B的。我們一直保持著聯(lián)系。子南哥后來在鄉(xiāng)磚瓦廠工作,金榮哥則自辦了絲綿加工廠。如今,他們都過著衣食無憂、兒孫繞膝的幸福晚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如今,烏鎮(zhèn)作為世界互聯(lián)網(wǎng)大會永久會址,已聞名遐邇。我不時會陪客人與朋友?;丶铱纯?。尤其退休后,空閑多了,挑個好天氣,我一人也會來此懷舊尋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每當回到家鄉(xiāng),只要有空,我總要去老家附近轉(zhuǎn)轉(zhuǎn),尋找童年與青年時代的影子。常會情不自禁扶著木欄、靠著老墻,沉思良久。有時,還會特意走到南柵,靠近那段刻著“永秀兵團 1967.4”字樣的市河護岸。此時,當年民工們挖泥挑土的熱鬧場景,便會清晰地重現(xiàn)在眼前……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