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嘉興南湖遐思

巷陌尋柚

初冬的一個平常的雙休日上午十點，受嘉興的親友邀請，我們乘綠皮車離開杭州，一個小時后，到達嘉興。中午我們向親友建議不到酒店去，而是到當?shù)氐拇笫程萌ビ貌?。這里的大食堂辦得不錯，三四十種菜肴，自選，稱重，每客十六元左右，菜美價廉。 　　傍晚，在南湖天地廣場閑逛，這里是一處美食街，各色美食撲面而來，相隔幾年，變化很大。用餐后，已是華燈初上，在親友的陪同下，走到南湖邊，遠遠望見湖面上的那一邊，有一條船閃著紅燈，我想，那就是紅船了。親友說起紅船停泊的湖心島，那里有釣鰲磯；上面有煙雨樓，還有乾隆皇帝等留下的詩文御碑，更有書法家米芾的墨寶真跡；一大會議的紅船十幾年前，曾經(jīng)瞻仰過，但煙雨樓倒很陌生，至于御碑亭更沒有印象了。 說者眉飛色舞，聽得我不由得對湖心島產(chǎn)生了興趣，于是決定第二天上午一早就前往煙雨樓。 　　進入會景園，這里地處南湖南岸，三面環(huán)水，是南湖景區(qū)的主入口。 站在煙雨橋上，還是初次在這里打卡。 　　八時許，購票上船，莫道君行早，更有早游人：游船里已經(jīng)快滿座了。 　　這艘游船的名字很有趣：“水上課堂”。將會有怎樣的收獲和認識呢？ 　　從舷窗望南湖，湖面舒展，水色是淡淡的青灰色，像被初陽溫柔地暈染出的動態(tài)底色，波紋輕輕晃著，隔著玻璃，似乎感到湖風都顯得溫柔。 湖面上架著一座帶亭廊的石拱橋，灰白的橋身配著黛色飛檐，岸邊黃綠交織的樹影——柳葉還垂著深綠，巨傘似的樟樹已經(jīng)染了深黃——襯在一起，如同把江南的雅致都揉進了這一汪動感的水里。 　　凝視湖岸線裹著一叢叢垂柳，墨綠色的枝條飄動著秋意的溫柔；一艘彩色游船泊在岸邊，像把調(diào)色盤浸在了水邊。背景是現(xiàn)代建筑的輪廓——高樓尖頂、帶紅字的樓宇，古城的松弛和城市的煙火氣就這么挨著，令你感受著這座城市在當代的巨變。 　　到達岸邊，看指示牌上的說明： 1921年7月23日，中國共產(chǎn)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上海秘密召開。會議中途由于受到法租界巡捕的襲擾而被迫停會。8月初，會議轉(zhuǎn)移到嘉興南湖的一艘游船上，繼續(xù)進行中共一大南湖續(xù)會，通過了黨的第一個綱領(lǐng)和第一個決議。莊嚴的宣告了中國共產(chǎn)黨的誕生。 在訪蹤亭前佇立，品讀石碑上的文字。 　　“ 革命聲傳畫坊中，誕生共黨慶工農(nóng)。重來正值清明節(jié)，煙雨迷蒙訪舊蹤?！笔窃腥A人民共和國副主席董必武1964年4月5日重訪南湖時所題詩句。 訪蹤亭，建于1985年，亭名由時任中共中央軍委常務(wù)副主席楊尚昆題寫。 查Al，了解當年與會者及其年齡，董必武是參加一大代表會里面最年長的，時年34歲，而毛澤東當年僅28歲，最年青的是鄧恩銘，時年20歲（后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，犧牲時年僅30歲）。 這段文字讓我感受到歷史的厚重與革命精神的傳承。董必武的詩句不僅是對中共一大的深情回望，更將個人記憶與民族命運緊密交織——“煙雨迷蒙”既是南湖實景，也隱喻著革命之路的曲折。訪蹤亭的建立，則讓抽象的歷史有了可觸摸的載體：楊尚昆1985年題寫的亭名，如同在時間長河中立下的一座坐標，提醒后人“訪蹤”不僅是尋訪地理舊跡，更是追問初心。得知34歲的董必武是“最年長代表”，而20歲的鄧恩銘永遠定格在30歲的青春時，我突然意識到：所謂“開天辟地的大事變”，其實是一群年輕人以生命為火種點燃的——年齡差異背后，是超越個體壽命的信念接力。煙雨中的南湖因此不再是風景，而成了永遠流動的課堂：它教會我們，歷史不是教科書上的頁碼，而是無數(shù)具體的人曾用青春丈量過的航程。 米芾詩碑米芾書。米芾字元璋，號襄陽漫士，世稱米南宮。太原人，其書法深得王羲之筆意。他與蘇軾，黃庭堅，蔡襄同稱宋代四大書法家。清同治十二年（公元1873年）嘉興知府許瑤光得米芾書墨跡，視為珍寶，請人摹刻碑上。 　　尋尋覓覓，在煙雨樓內(nèi)于鑒亭后壁與米芾書唐高宗詩碑不期而遇。 《立春日游苑迎春》（唐高宗李治） 龍樓光曙景，魯館啟朝扉。艷日濃妝影，低星降婺暉。 玉庭浮瑞色，銀榜添祥徽。云轉(zhuǎn)花縈蓋，霞飄葉綴旗。 襄陽米芾 我們從碑文后面的小字可知，清同治年間（1862－1875），嘉興知府許瑤光在主持修葺煙雨樓、添建鑒亭時，從民間“得此真跡”，視為珍寶，遂請人依原跡摹刻成碑，嵌于鑒亭后壁，供人觀摩，是為今日所見碑刻。 這塊詩碑是用米芾最具代表性的“行書”書寫，筆勢跳蕩、結(jié)字奇崛，是研究北宋“尚意”書風與南宋刻石傳播鏈的實物標本。 反復(fù)品讀，深感在此地能見識米芾墨寶，的確是一幸事。 　　乾隆帝六下江南，幾乎每次都有寫“煙雨樓”的詩，而東御碑亭的這首《煙雨樓》是傳誦較多的： 不蓬萊島即方壺，弱柳新荑清且都。 煙態(tài)依稀如雨態(tài)，滮湖消息遞西湖。 自宜春夏秋冬景，何必漁樵耕牧圖。 應(yīng)放晴光補疇昔，奇遐畢獻興真殊。 《煙雨樓》乃乾隆二十二年（1757）乾隆帝第二次南巡時，登嘉興南湖煙雨樓所作。 “不蓬萊島即方壺”，首句一個否定加肯定，把煙雨樓直接比作海上三仙山中的“蓬萊”或“方壺”。煙雨樓本在湖心，水氣蒸騰，遠望如浮島上宮闕，用仙山破題，定下“人間仙境”的基調(diào)。 次句“弱柳新荑清且都”，寫柳條尚嫩，荑芽初綻，一個“清”字寫色，“都”字（古義“美”）寫姿，描摹江南早春、煙雨迷蒙的畫面?！盁煈B(tài)依稀如雨態(tài)”，是全詩詩眼，把樓名、樓景、樓魂三者扣合。寫再次出巡、寄情山水的“悠然”與“朦朧”。接著把南湖（滮湖）與西湖并列，一個“遞”字暗含“南北呼應(yīng)”，既寫兩湖煙景相通，又寓乾隆南巡、恩澤遍江南之意，景中夾帶“政治抒情”。最后四句從“四時”到“晴光”的帝王胸襟：“自宜春夏秋冬景，何必漁樵耕牧圖。”有人吹捧個中顯出帝王俯視、萬物皆備于我的高華氣概。 而我認為乾隆帝以煙雨樓四季美景，是仙境，無需漁樵耕牧來作襯托，恰恰展示了當時乾隆出巡，官員不讓平民百姓自由砍柴捕漁的禁令，這樣脫離了人間煙火的詩句又有什么可以讓人親近的呢？ 　　乾隆一生六下江南，據(jù)傳有一次是微服私訪。其余則是聲勢浩大，可謂是勞民傷財。 　　我曾經(jīng)寫過一篇散文，引用過一幅《乾隆下江南》圖： 看畫中，兩岸地方官員眼見龍駕扈從漫河而來，一個個拂袖跪地迎接，伏低身子也許還山呼萬歲。四野小路都有佩刀的侍衛(wèi)瞭望。御船之前，有侍衛(wèi)，小船上有侍從在前清障，而御船兩旁的力夫（船工）劃槳手勢似乎放慢，以便端坐船頭的乾隆皇帝欣賞兩岸景致，再看岸上官員肅穆恭敬之態(tài)?？芍^：春風得意御舫行，愜意欣賞兩岸花。從京城到杭州，乾隆六下江南，不知要動用多少人力物力？在運河的某段河道如果御舫吃水不深，船行緩慢，也許還有成隊的纖夫，喊著號子，沉重前行。曾讀過二月河的《乾隆皇帝》寫乾隆首次下江南是微服出行。那么其余五次都沒有驚擾百姓嗎？網(wǎng)上流傳的這些畫圖是如何來的呢？ 查百度，乾隆南巡耗資相當于兩次鴉片戰(zhàn)爭軍費總和，導(dǎo)致乾隆后期國庫儲備從7800萬兩銳減至200萬兩。僅第三次南巡就強征民夫上萬人，多地出現(xiàn)"拆屋讓道，毀田建宮"現(xiàn)象。嘉慶帝繼位后即叫停南巡，乾隆晚年自省，承認此乃"勞民傷財，作無益害有益"之舉。 　　《煙雨樓疊舊作韻》這首詩刻于南湖西御碑，寫于乾隆二十七年（壬午年，1762年）暮春——乾隆此次南巡登煙雨樓時，恰逢“煙柳濛雨”的典型江南景致，詩中以“煙絲罥柳”“花紅笑霞”等意象，描繪了南湖的柔美春景，同時借“耕織圖詩屏宛在”暗合南巡“觀農(nóng)察民”的用意。是第三次南巡時，登臨嘉興南湖煙雨樓所作。好不容易寫了一點人間煙火味的詩句： 煙絲罥柳柳絲蒙，雨意迎人人意通。 自是云容盟水態(tài)，并宜草綠藉花紅。 奚稱處括沔陽彼，總屬天高地厚中。 耕織圖詩屏宛在，不殊惇史惕深宮。 尾聯(lián)中的“耕織圖”，是清代宮廷中常見的勸農(nóng)題材，象征重農(nóng)務(wù)本；“惇史”指古代史官，意指歷史教訓(xùn)。乾隆借景抒懷，提醒自己雖游賞于外，仍應(yīng)謹記內(nèi)政與歷史責任。 　　最吸引我目光的，是在煙雨樓的內(nèi)墻上嵌著“南湖八景”圖，其源自清代同治九年（1870 年）嘉興知府許瑤光賦嘉禾八景詩，稱“南湖八詠”。這八景是：南湖煙雨、東塔朝暾、茶禪夕照、杉閘風帆、漢塘春桑、禾墩秋稼、韭溪明月、瓶山積雪。而“南湖煙雨”被譽為“嘉禾第一景”。 品味《南湖煙雨》： 湖煙湖語蕩湖波，湖上清風送棹歌。 二罷樓臺凝暮靄，芰荷深處水禽多。 這是春意暖人的日子，南湖上霧氣飄渺，湖波蕩漾，是有人在低語，還是湖水在與人交流？湖面上緩緩吹來的棹歌，是漁郎的搖櫓低唱，還是漁家女的亮聲應(yīng)和？湖煙朦朧，湖語有情，波光粼粼，清風徐徐，棹歌陣陣……從清晨到黃昏，這南湖上水氣氤氳，棹歌此伏彼起，令人陶醉，使人繾綣。往來過客，江上漁者，朝霧暮靄，吟詩歌罷，舉酒明月，各有所思……夜色闌珊，荷叢岸畔，依然生機勃勃——水禽低鳴、聲音與漣漪接續(xù)，蓮葉叢中，令詩人靈感不斷，人境與天籟引人沉迷…… 　　駐足于許瑤光寫的《南湖八詠詩序》碑文前，其中一段話引起了我的注意，反復(fù)品讀，一種感佩之情油然而生： 余守嘉今五年，憑眺川原，俯仰風月，日之所寓，有會于心。為湖山標異，得南湖八景，且系以詩，增嘉話也。 　　這段文字，活脫脫勾勒出一個“儒吏”形象：他有士大夫的山水情懷，也有地方官的實干精神；他既是風月吟詠的詩人，更是把“眼前景”變成“心頭政”的知府。 俯仰風月——詩性之眼?！皯{眺川原，俯仰風月”八個字，先把他從案牘勞形中“解放”出來：他肯花時間站在湖邊看煙波，坐在塔影下聽鐘聲，讓自然風物真正進入自己的感官。這種“慢”，在災(zāi)后百廢待興的同治年間，恰恰顯出他對民生的底氣——只有社會秩序稍稍回穩(wěn)，才有心思“看風景”。 日之所寓，有會于心——體察之勤。不是泛泛瀏覽，而是“日之所寓”，天天在湖山之間“打卡”；不是走馬觀花，而是“有會于心”，把所見所感沉淀為思考。換言之，他熟悉一草一木，也熟悉百姓環(huán)湖而居的生計，景與政在他心里是同一幅圖。 為湖山標異，得南湖八景——實干之手?！皹水悺倍肿钜姽偈兀航o荒涼的湖岸“貼標簽”、定坐標，讓散亂的景點變成可游可記、可傳可頌的“八景”。緊接著“且系以詩”，把景觀鎖定為文化記憶。風景建設(shè)、文化生產(chǎn)、城市品牌——今天文旅融合的常用手法，他在150年前已完整操作了一遍。 增嘉話——共享之愿。一筆“增嘉話”，把個人審美轉(zhuǎn)化為公共話語：讓士紳百姓坐船時有話題，讓往來過客登樓時有故事。景因詩而傳，城因景而興，官聲也因“嘉話”而潤物無聲。于是，這位知府的形象便立體起來：他是“撫今追昔”的修復(fù)者——先讓嘉興從兵燹廢墟里站起來；他是“畫龍點睛”的策劃人——再用八景把城市點亮；他還是“以詩為記”的宣傳部長——讓湖光塔影成為地方認同的符號。風月與政務(wù)并舉，詩意與吏治同功——這就是許瑤光在序文中自畫像式的“嘉興太守”。 他不是醉翁歐陽修，但他有不遜于歐陽修的民生情懷！ 　　許瑤光，字雪門，號復(fù)齋，晚號復(fù)叟，湖南善化（長沙）人。清嘉慶二十二年（1817年）生，光緒八年（1882年）卒。道光29年1849年罷貢，歷任桐廬，淳安，長沙，諸暨，仁和等縣知縣三任嘉興府知府振聲卓著。著有《雪門詩草》十六卷，《談?wù)恪匪木?。清代詩人，清代名宦，被當時輿論譽之為近世少有的賢太守。 　　“來許亭”匾額題字者是著名的紅學(xué)家俞平伯?！皝碓S”一詞出自《詩經(jīng)·大雅·下武》中的“昭茲來許，繩其祖武”，意為“光明啊，后代子孫，要繼承祖先的足跡”。俞平伯先生不愧為飽學(xué)之士，“許”在詩經(jīng)里是語助詞，無義。但在這里卻一語雙關(guān)，既含有“許瑤光”在南湖的夙愿，又昭示來者“傳承先輩精神、開創(chuàng)未來”，具有深厚的歷史感和文化底蘊。 “嘉興公許雪門”室內(nèi)的對聯(lián)也耐人尋味： “因竹為亭春陰在地，以蘭作室靜氣可人?！?lt;/b> 這副對聯(lián)以竹、蘭、亭、室為核心意象，既勾勒出南湖公許雪門的清幽景致，又暗藏文人雅士的精神追求，是“景與情合、物與心契”的古典楹聯(lián)典范。 而門外來許亭的楹聯(lián)：“更將淥酒酹黃菊，煩向蒼煙問白鷗”這兩句詩出自宋代詩人陸游的《九日》，是一首重陽抒懷之作。 愛國詩人陸游以酒“酹”（祭）黃菊之舉，帶有一種哀悼之意，暗示對美好事物易逝的感傷。感嘆自身年華老去，壯志未酬。 煩問“蒼煙”與“白鷗”，詩人問飄渺的遠煙，請白鷗傳語，實則是向自然、向天地發(fā)問，期待有人理解他的孤獨與愁緒。 這兩句詩如今安排在這里，其實是向所有來訪者發(fā)問：先人前輩的未盡之志，后來的人們可知否？后人該如何去實現(xiàn)他們的遺愿？ 　　行走在湖心島步道，藍天映著澄澈的湖水，如同細密的綢緞，那靈動的波紋不時閃爍著金色的日光，遠處一艘古色的游船慢悠悠漂在水面。岸邊的柳樹垂著綿長的枝條，柳葉如春；石凳上坐著一位穿綠裙的姑娘，她仿佛沉醉于這美麗的湖光里。而更多的游人則在快樂地選點拍攝——打卡。這開放的旅游勝景，與許瑤光老人的期許吻合嗎？ 　　遠看煙雨樓下的題字“釣鰲磯”，人說，煙雨樓下的這塊刻石，字體敦厚端莊，雄健有力。 查找許瑤光的題詩《釣鰲磯》： 片石臨江古，苔痕帶雨斑。 欲窮滄海意，一釣出人間。 詩的前兩句以白描入筆，一個“古”字，點出磯石的歲月沉淀，一個“帶”字化靜為動，將歲月的雨斑與片石上的苔痕交融成景，短短十字，令讀者腦海里產(chǎn)生的畫面有了層次感與歷史厚重感。后兩句是全詩點睛之筆。一個“釣”字有雙關(guān)意，既指臨江垂釣者提起釣竿的動作，更蘊含“釣取天地意趣”的精神追求；“出人間”三字陡然提升了意境，將眼前的這片磯石、江水與滄海、天地相連，令人想到了垂釣的最高境界姜子牙直鉤超脫瀟灑之舉，盡顯豪邁與曠達。 　　行走在湖心島的僻靜處——煙雨樓的背后，看墻上嵌入的碑文，看煙雨樓的重修紀事，這里有多少文人墨客留下的心語與期許。有多少傳奇，有待人們?nèi)グl(fā)現(xiàn)去閱讀…… 寫下感言：南湖煙雨景色美，游船悠悠打卡忙。建黨偉業(yè)驚天地，先輩留詩好篇章。乾隆御碑幾人讀？知府釣磯眾口傳。老來賞秋看鷗菊，綠水青山笑開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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