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其實,我一直不想寫老顧,因為他是個不會哭的人,即使生不如死,即使家破人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戴著一頂洗得發(fā)白的帽子,是那種勞保發(fā)的藍色帽子,一副厚厚的鏡片,稀疏雜亂的胡茬子 ,不長但遍布嘴巴周圍,個子不高背卻微駝,瘦且卑微的樣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當(dāng)你和他的目光相對,立刻笑容浮現(xiàn)在他臉上,如同與生俱來便是如此,笑得那樣的規(guī)規(guī)矩矩,那樣的毫不遲疑,那樣的無可奈何。無論你何時見到他,他都在笑,像戴著一副微笑的面具,古怪中透著悲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認(rèn)識他是很久以前,被朋友拉去說幫人搬個家,那人就是老顧。幾個人忙了一天,完了老顧讓妻子整了一桌子酒菜,招呼大家坐下后,提了一杯酒說了一通感謝幫忙沒營養(yǎng)的話,便與我們推杯換盞起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席間他妻子又加了幾個涼菜,讓女兒和兒子陸續(xù)端上來,然后他妻子帶著孩子到廚房吃飯去了,我們感到過意不去喊她們同席,可老顧不讓,他妻子也竭力推辭,只好作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他一對兒女都長得很清秀,眼神靈動很有禮貌。幾輪酒下去氣氛漸漸熟絡(luò)起來,我那個朋友便正式向我們介紹起老顧來。老顧當(dāng)時給我的感覺挺開朗,應(yīng)當(dāng)屬見面熟那種,因為他一直笑容滿面,很實誠,不停的勸人喝酒吃菜,自己也是酒到杯干,直至滿面通紅也不放緩。那天喝得很盡興,席散時老顧在妻子的攙扶下硬要送我們出門,朋友和我費了很大力氣才把他勸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回家路上我對朋友說老顧這人不錯,朋友點點頭后嘆了口氣,問我是不是覺得他過得挺好挺開心的?我說那不是明擺著的,要不老顧笑的那么開心?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朋友搖了搖頭,說起了老顧的往事。老顧原先是廠子里電工班的班長,技術(shù)不錯,人也剛直,妻子也在車間上班,兩個孩子懂事聽話,一家人雖不富有卻也有滋有味的生活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后來廠長的小舅子調(diào)到了他的班組,啥活不會干還散漫跋扈,根本沒把他這個班長放在眼里,有天兩人吵了起來,那人滿嘴污言穢語罵的老顧額頭青筋暴起,老顧嘴拙不是對手,但那人還是不依不饒的大罵,終于老顧忍不住氣,抄起板凳砸過去,廠長的小舅子應(yīng)聲倒地,后診斷為腦震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于是老顧的世界從此坍塌,連同妻子被開除廠籍,砸鍋賣鐵賠了一大筆錢,最后還被判了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廠里分的房子也被收回,妻子帶著兒女投奔了姐姐,姐姐收留了她們,兩家人擠在一套房里過了幾年,老顧妻子到處打零工,在姐姐家的幫襯下供著兒女上學(xué),值得欣慰的是孩子都很爭氣,學(xué)習(xí)人品都很優(yōu)秀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后來老顧釋放了,沒有了剛直的氣質(zhì),似乎圓滑了許多,變得愛笑了,背也微駝了。在別人的幫助下老顧有了工作,活兒很臟很累,可工錢不低,老顧很滿意,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笑容浮現(xiàn)在他臉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干了一年老顧攢了些錢從妻姐家搬了出來,畢竟妻姐家為他們付出了太多,兩家人擠在一起住很辛苦,妻姐一家毫無保留的幫助讓老顧心里難受極了,畢竟妻姐家也不富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這次搬家就是老顧租了個房子,房子不大但租金便宜,總算是又有個家了,無論怎樣一家人整整齊齊的在一起,老顧很滿足,他有信心讓家越過越好,讓兒女幸福的生活,讓妻子不再勞累操心,他相信自己能做到。朋友說完又長長嘆了口氣,一路上我們不再說話 ,直到分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之后在街上市場也碰到過老顧幾次,他遠(yuǎn)遠(yuǎn)看見我便笑著打招呼,寒暄一下彼此聊幾句,得知他女兒上班了,兒子小兩歲也考上了重點,過兩年就畢業(yè)了,日子過得挺好,謝絕了他邀我喝酒的提議,望著他騎著自行車離開,車把上掛著剛買的菜和肉,我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為他高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由于效益不好我離開廠子在外闖蕩,經(jīng)常出差很少回來,沒事時也和朋友通過幾次電話,也聊起過老顧。朋友很高興的告訴我,老顧女兒交了男朋友,正商量著領(lǐng)結(jié)婚證呢,兒子學(xué)習(xí)很好也快畢業(yè)了,老顧讓他告訴我,到時一定回來參加婚禮,朋友說真替他高興,我毫不猶豫的說我也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之后我出了個長差,在外一年,每天很忙但挺充實,直到有一天朋友給我打了個電話,我才記起我們很久沒聯(lián)系了。朋友的聲音并不開心,他說老顧的女兒出事了,廠里發(fā)生了事故,她受了重傷,截掉了雙腿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我一下懵了,許久才問什么時候的事?朋友說就是上次電話不久,廠里負(fù)擔(dān)了所有費用,包括他女兒以后的生活,但是人殘疾了,起初男友照顧她,信誓旦旦表示等她養(yǎng)好了傷就結(jié)婚,然而沒幾個月便不再出現(xiàn)了,畢竟連證還沒領(lǐng),自此女兒每天只是哭誰也不愿見,還幾次差點割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我心里沉甸甸的問老顧挺得住嗎?朋友嘆氣道挺不住又能如何?老顧讓妻子在家照顧女兒,自己一個人上班,看起來問題不大,至少看見他時還是在笑著,我也嘆了口氣掛了電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之后很長一段時間,我又去了內(nèi)地,大概兩年多了,快節(jié)奏的生活讓我忘記了時間。有天晚上我給朋友打了電話,他埋怨我這么久不聯(lián)系,我表示無奈,沒說幾句他又提起來老顧,如果說上次的消息讓我懵了,這次的事直接是震驚了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老顧的女兒漸漸接受了現(xiàn)實,每天母親推著輪椅陪她,老顧依然上班,直到兒子畢業(yè)的消息傳來,兒子給家里打了電話,語氣中透著喜悅,馬上要畢業(yè)回家了,他的學(xué)歷很大可能會讓他找到一個不錯的工作,然后就可以養(yǎng)家了,可以照顧姐姐,可以和家人在一起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這孩子懂事的讓老顧喜極而泣,妻子和女兒也很高興,為此忙活著收拾著房間期待他的歸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其實到這我真不想再寫下去,我真不想寫出這么悲慘的故事,我甚至想說服自己給老顧一個幸福的結(jié)局,畢竟杜撰一個美好的結(jié)局我還是能做到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然而我還是決定寫下去,因為生活里并不全是幸福美好,也沒有那么多陽春白雪的人生,即使我改動過、修飾過,但至少不能失去真實,很糾結(jié),可還是寫出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然而老顧一家沒有等到兒子回來,兩天后學(xué)校來車把老顧一家接到了醫(yī)院,在那里他們見到了白布單下的兒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醫(yī)生遺憾的表示盡力了,妻子和女兒頓時昏闕過去,老顧驚恐的睜大眼睛,癱軟著緊緊攥著病床鐵架跪在地上,良久喘不出氣,嘴唇不停的張合,卻始終發(fā)不出一絲聲音。隨后趕到的朋友看著醫(yī)生忙碌的救治老顧妻子和女兒,看著仿佛失了魂般的老顧,心中悲憤至極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從學(xué)校和醫(yī)院得知,離校前老顧兒子和舍友為學(xué)業(yè)有成即將分別,舉行了最后的聚會,眾人皆醉,直至半夜一人起夜才發(fā)覺老顧兒子不對勁,臉色發(fā)紫大口喘著氣,忙打120將他送到醫(yī)院,醫(yī)生搶救了幾個小時,還是沒能救回來,死亡原因是心肌梗死型冠心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朋友張羅著辦完了后事,老顧捧著兒子的骨灰和妻女回到了家,望著收拾的干干凈凈的房間,妻子再次昏闕過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但這次她昏迷的時間不長,在老顧妻姐和女兒呼喊中醒了過來,但醒來后人卻不一樣了,她不再哭了,怔怔的走到房間里,躺在給兒子準(zhǔn)備的床上,睜著雙眼一動不動。妻姐哭著走過去想要抱住她,她忽然一躍而起往外就跑,嘴里大喊著:兒子回來了,兒子回來了!后被人死死抱住,依舊不停的喊,拼命的喊,直至聲嘶力竭……她瘋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說到這朋友也說不下去了,掛電話前說的最后一句是:這一家,完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之后有一段日子我的心里總覺堵的慌,想不通為什么,是否善惡福報真有定數(shù)?無論你再努力再拼命的想改變,可冥冥之中早已決定了一切?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過了幾年,我開車回烏魯木齊,快到高速路口時不經(jīng)意看到一個身影,正指揮一輛大車停靠到一家旅店門口,戴著一副厚厚的鏡片,洗得發(fā)白的藍帽子,佝僂地穿件破舊棉大衣,卑微的向大車司機打著手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我慢慢開到跟前,按下車窗,看著他緩緩回頭,看著他笑容慢慢布滿臉龐,那是種挺詭異的笑容,雙眼張得很大,嘴角卻弧度上揚,僵硬極了,眼里沒有任何神采,透出深深的麻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老顧認(rèn)出了我,我遞根煙過去并幫他點上,他依然那樣笑著,告訴我自己在這給人看車,管吃住沒幾個錢,總算有個事干 ,我問他原來的地方不干了?他說倒閉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我并沒有問他家里人,他卻自言自語道:一個殘了,一個瘋了,有親戚照顧著,我還行還能掙幾個。說的很平淡,也很絕望。我們沒有再聊下去,因為老板在喊他又來車了,他沖我揮揮手轉(zhuǎn)身離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我駛上高速,天色漸漸暗了,遠(yuǎn)山含黛似被霧氣籠罩,烏云壓得很低,車窗外風(fēng)聲嘯起,似乎要下雪了,我想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