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砂器在窯火中,是要呼喊的。初時是細細的啜泣,像秋雨打在殘荷上;繼而便是沉雄的呼嘯,仿佛千軍萬馬被悶在陶甕里廝殺。這聲音,旁人聽不見,唯有制器的匠人,將耳朵貼在窯壁上,才能感到那魂魄的震顫。我常想,古人所謂的“風骨”,大約也是這樣一種無聲的、卻在胸中奔突的呼喊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制砂器的泥土,是極賤的。河灘邊,山腳下,隨處可掘。它不比瓷土那般細膩皎潔,帶著天生的貴氣。它質(zhì)樸,甚至有些粗野,里頭雜著沙礫,含著草根。然而,正是這分不馴的野性,使它經(jīng)了烈火,反能成就一種堅實的、松朗的本色。仿佛那魏晉的名士,縱使衣冠不整,捫虱而談,那眉宇間的神采,卻是脂粉堆里的貴胄們學不來的。他們追求的,原不是光潔,而是真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的思緒,便常常飄到那不可追摹的遠方。我仿佛看見屈子行吟于江畔,顏色憔悴,形容枯槁。他懷中抱著的,不就是一塊未經(jīng)雕琢的頑石么?那《離騷》的瑰麗奇崛,不就是他胸中一座沸騰的窯么?他將一腔忠憤、滿腹才情,都投了進去,任其在命運的烈焰中煎熬、熔煉,最終凝結成“雖九死其猶未悔”這般堅硬的辭句。這辭句,不像官窯的瓷器,專為供奉廟堂而生的;它是一件有生命的砂器,帶著泥土的氣息與火燎的疤痕,是為他自己,也為千古同悲的靈魂而燒造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又仿佛看見陶淵明,在田園將蕪的時節(jié),悠然轉過身去。他舍棄的,是那只“五斗米”的細瓷碗,雖光潤,卻燙手。他寧愿回到他的草廬,捧起那只粗砂的陶罐,啜飲自家釀的濁酒。那酒是澀的,罐是糙的,可他喝下的,是“質(zhì)性自然”的逍遙。他守住了他那砂器般的本色,寧有瑕而為玉,勿無瑕而為石。這份堅守,比任何釉彩都來得光華內(nèi)斂,溫潤久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窯火終于熄了。待窯溫冷透,我小心地取出那些砂器。它們不再是先前那副卑微的泥胎了,通體呈現(xiàn)出一種沉靜的赭褐色,像是被夕陽浸透了的土地。我用指節(jié)輕輕叩擊,它便發(fā)出“錚錚”的、類似金石的聲音。這聲音不似瓷器那般清越逼人,而是渾厚的、誠懇的,帶著一種經(jīng)歷劫難后的從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將它置于案頭,與那些線裝的、紙頁泛黃的典籍為伴。瓶中無須供養(yǎng)名花,只隨意插一枝蘆葦,或是幾莖枯荷,便十分相宜。這砂器的美,是一種“素”的美。它不與你爭艷,只是默默地在那里,以其本來的面目,映照著四周的一切。有月亮的夜晚,它的輪廓在清輝里會顯得格外分明,那凹凸的肌理,仿佛是歲月刻下的碑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靜安先生論詞,有“隔”與“不隔”之說。我想,這砂器便是“不隔”的。它不遮掩,不粉飾,將它如何從泥土中來,又如何向烈火中去的歷程,都坦然地、赤裸裸地呈現(xiàn)給你看。它的生命史,就寫在那粗糙的質(zhì)地上。而古人風骨,又何嘗不是一種“不隔”?他們將最真實的性情、最純粹的精神,毫無保留地灌注于言行與文章之中,使千載之下的我們,撫卷沉吟,仍能感到那灼人的溫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夜?jié)u深了,案頭的砂器靜默如一座小小的山巒。它不言不語,內(nèi)里卻仿佛回蕩著千古的窯火與風雨。我于是知道,所學得的古人風骨,并非要將自己修煉成無瑕的美玉,而是要如這砂器一般,敢于以本來的質(zhì)地,去承受時代的烈焰;并在那烈焰中,鑄成一尊樸拙的、有魂靈的“我”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