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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的背影

星星草

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, 1, 1);">父親故去二十年了，回到老宅，斑駁的青磚墻上爬藤枯了又榮，堂屋八仙方桌上的搪瓷缸蒙著薄塵，物是人非間，唯他那背影，在歲月里愈發(fā)清晰，刻骨銘心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, 1, 1)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, 1, 1);">慘淡的初冬暮色漫過老屋的青瓦時(shí)，檐角懸掛的夕陽(yáng)余暉又讓我想起小時(shí)候父親的背影。那時(shí)的父親，臂膀粗壯，能穩(wěn)穩(wěn)扛起一袋子玉米棒子或半筐韭菜，壯實(shí)的脊背像田埂上挺拔的大白楊——鬢角偶露的幾星霜白，藏著撐起整個(gè)家庭的雄渾之力。我總是黏糊著他，他也總是笑著把我舉到肩頭，雙手牢牢抓住我的腿彎，大步流星地走在老街小胡同里，褲腳掃過路邊的狗尾巴草，留下他一串朗潤(rùn)的笑聲。兒時(shí)父親的背影，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峰，穩(wěn)固敦厚，讓我忍不住揪著他的衣角，一路追逐，一路仰望。那是歲月未老時(shí)，最堅(jiān)實(shí)的依靠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, 1, 1)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, 1, 1);">考上大學(xué)離開家那天，小小的古鎮(zhèn)汽車站人聲鼎沸，父親送我到公交車廂門口，執(zhí)意要幫我把沉甸甸的行李包放到行李架上。踮腳時(shí)，他的腰身繃成一張吃力的彎弓，微禿的頭頂冒著熱氣，汗珠順著鬢角的白發(fā)潸潸滑落，滴在褪色的藍(lán)布襯衫上，洇出幾片深色的痕跡。放好行李后，他粗糙的手掌在我胳膊上輕輕拍了拍，沒多說話，只叮囑了句“照顧好自己”，便轉(zhuǎn)身走向車站出口。他的背影不回首、不作聲，在涌動(dòng)的人潮中漸行漸遠(yuǎn)，在我的視線里慢慢模糊，卻在心底烙下了永久的印記。那是離別時(shí)刻，最沉默的牽心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, 1, 1)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, 1, 1);">上大學(xué)第一次放寒假回家，我拎著重重的行李包走出車站，遠(yuǎn)遠(yuǎn)就看見父親站在寒風(fēng)里。他裹著那件洗得發(fā)白的舊棉襖，領(lǐng)口沾著些許灰塵，脊背已不復(fù)從前的挺拔。見我走來，他急急地快步上前，搶過我的行李包，十指攥得緊緊的，指節(jié)因用力而泛白，腰彎得有些佝僂，每走一步都要緩緩喘口氣，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結(jié)成薄霧，又徐徐消散。我想接過，父親卻擺了擺手，固執(zhí)地說“伯（bai）還拎得動(dòng)”，便埋頭往前走。夕陽(yáng)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(zhǎng)，那背影里載滿了歲月的風(fēng)霜，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。那是久別重逢，最樸實(shí)的歡喜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, 1, 1)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, 1, 1);">參加工作后，有一年臨近春節(jié)，單位事多，我遲遲不能回家。一天午休，同事突然叫我：“有人找你，在樓下呢?！蔽遗芟氯?，看見父親站在單位門口的梧桐樹下，懷里抱著鼓鼓囊囊的粗布包，里面是自家種的嫩青菜、腌得入味的咸菜，還有母親烙的餅。他顯然是坐了很久的公交車才到城里的，額角滲著細(xì)密的汗珠，肩膀斜傾的弧度更明顯了，一只手緊緊攥著粗布包，另一只手捏著皺巴巴的車票，指縫里還沾著泥土的痕跡。我讓父親上樓到辦公室歇歇，他卻搖頭：“不耽誤你干活，我這就回去，記得給你娘打個(gè)電話?！闭f著便轉(zhuǎn)身向公交車站走去。他腳步蹣跚，那灰舊的背影在熙攘的人群中愈發(fā)顯得渺小，這景象重重撞在我心上，讓我鼻尖驀地一酸。那是時(shí)光沉淀后，最深沉的疼愛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, 1, 1)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, 1, 1);">日子倏忽流轉(zhuǎn)，父親終究沒能抵過歲月的侵蝕。那年他生病住院，我趕過去時(shí)，他正坐在病床邊慢慢穿外套。曾經(jīng)粗壯的手臂變得瘦削，脊背彎得愈發(fā)厲害，穿一件薄外套都要費(fèi)好大勁，每抬一下胳膊，眉頭便不自覺地蹙起。見我進(jìn)來，他慌忙挺直腰板，擠出一絲笑容：“沒啥大事兒，小毛病，什么也不耽誤?！蔽曳龈赣H下床散步，他走得很慢，腳步輕飄飄的，單薄的背影在病房空曠而漫長(zhǎng)的走廊里，被拉成一道孤獨(dú)的影子。父親努力昂著頭，不愿讓我看出他的脆弱。那一刻，我忽然明白，原來這座“山峰”也會(huì)老去。我深知，父親的背影里，始終藏著不肯讓我擔(dān)憂的倔強(qiáng)。那是歲月滄桑中，最動(dòng)人的逞強(qiáng)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, 1, 1)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, 1, 1);">駐足老宅，晚風(fēng)掀起堂屋的竹簾，帶著青磚與草木的清寂。我伸手撫過墻上父親年輕時(shí)的黑白照片，指尖觸到粗糙的木紋，恍惚間又見他扛著器具從院門外走來，背影映在夕陽(yáng)里，與眼前的暮色重疊。臨近暮年時(shí)，父親的腰已徹底佝僂，肩膀不自覺地向一側(cè)傾斜，微禿的頭頂在夕陽(yáng)下泛著淡淡的光，像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鵝卵石。我曾一度回避這模樣，覺得它帶著時(shí)光的滄桑與狼狽。后來，我漸漸發(fā)現(xiàn)，父親的背影從不回頭，只是靜靜往前走，把所有的牽掛與擔(dān)當(dāng)都藏在沉默里。那背影，承載著生活的凜冽風(fēng)霜，滌蕩盡我年少的浮躁與成長(zhǎng)的迷茫。而后，我不再躲閃，只是默默地，心無旁騖地跟在他身后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, 1, 1)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, 1, 1);">父親已故，往事已往，老宅的青瓦還在承接日月風(fēng)霜，堂屋的竹簾仍在風(fēng)中輕晃。唯父親的背影，漸漸沉淀成心底的永恒圖騰，以最靜默的姿態(tài)，鎮(zhèn)守著我往后余生的每一寸光陰，每一份切思之心。</span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