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蓬萊水城至八仙過海景區(qū)的那一片海，是時間的無垠畫布，歷史與神話，現實與傳說，都在這咸腥的風里交融、暈染，分不清彼此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深秋，我一天兩次踏入那片海灘。清晨那一次，潮水退得遠遠的，仿佛一位吝嗇的主人終于掀開了珍藏的氈毯，將一片廣袤而濕潤的寶藏粗露給人間。那是一片橘黃色的沙灘，帶著潮水甫退的潤澤，在初升的日光下，閃著碎銀子一般細碎的光。趕海的人們星星點點地散落在這一片遼闊里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他們是這幅靜默畫卷上的動景，卻又不擾這畫卷的靜。那些專業(yè)的趕海人，是真正的“海的讀者"。他們的目光如掃描儀一般，細細地掠過每一寸沙泥。手中的耙子，或銹跡斑斑的鐵鉤，便是他們的筆。他們不需言語， 只憑經驗，便能讀懂沙上一個不起眼的小孔， 泥里一道微乎其微的裂痕。一耙下去，一鉤一挑，一只慌慌張張的蛤蜊，或是一頭不知所措的蟛蜞，便成了他們的俘虜。帶著一種與大海博弈千年傳承下來的耐心與準確，滿載而歸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看著他們，我便想起了，在戚繼光麾下，那群同樣在這片海域上“閱讀”與“耕耘”的水師將士。四百多年前，他們的身影想必也曾布滿這片海灘與不遠的水城。只是，他們審視的不是沙泥下的貝蟹，而是海平面的盡頭，是風浪的脾氣，是倭寇的帆影。他們的手，握的不是小耙與鐵鉤，是長矛，是火銃，是戰(zhàn)艦的舵輪。那時的海，于他們而言，是戰(zhàn)場，是保家衛(wèi)國的屏障。那水城斑駁的城墻，便是這段鐵血歷史的注腳，至今仍在風中訴說著“封侯非我意，但愿海波平”的壯懷激烈。 眼前的趕海人，與歷史中的水師，身影仿佛在晨光里重疊了一瞬--他們都是向這片蒼茫的碧藍，索取生存與尊嚴的人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的遐思被一陣歡快的驚叫打斷，是那些體驗趕海的游客。他們提著小桶和塑料鏟子，像一群快樂的孩童。他們的“閱讀”是跳躍的，充滿誤讀的樂趣。一只小小的寄居蟹，都能引來一陣大呼小叫；一片被海浪磨圓了的彩色的石子，都被他們當作寶石珍藏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他們的快樂是單純的，浮在表面上的，與專業(yè)趕海人那沉甸的、關乎生計的收獲， 全然不同。這海，于他們，是一場游戲，一個可以暫時逃離塵囂的夢幻劇場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待到日頭偏西，我再次來到這片海灘時，景象已全然不同。潮水尚未完全回來，但海的顏色被夕陽染得富麗堂皇，金紅與靛藍交織著。而此刻的主角，換成了那些現代的海上坐騎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先是那游艇，像一柄雪亮的、桀驁不馴的利劍，“唰”地劈開這匹藍色的綢緞。它速度極快，身后拽著一條長長的、沸騰的白色浪尾，引擎的轟鳴聲是它宣示力量的咆哮。它在海面上劃出凌厲而驕傲的弧線，每一次傾斜、回旋，都引得艇上的男男女女發(fā)出一陣陣混合著恐懼與興奮的尖叫。這是人類用機械的力量對海洋發(fā)起的、充滿刺激和征服快感的挑釁。它代表著這個時代的欲望與激情，直接而猛烈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與之相對的，是那緩緩駛向長島的帆船，它顯得如此優(yōu)雅而從容。彩色的帆吃滿了風，像海鳥豐腴的翅膀，又像仙人寬大的袍袖。它不像游艇那樣切割海面，而是仿佛被海溫柔地托舉著，輕盈地滑行。它沒有喧囂的噪音，只有風拂過帆索和船頭犁開波浪的聲音歡快的吟唱。帆船去往煙波浩渺處的長島，像一串散落的翡翠，本身就帶著仙境的意味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望著那帆船飄然遠去，八仙的影子便自然而然地浮現了出來。 鐵拐李的葫蘆，或許曾在這片海域隨波逐流；呂洞賓的寶劍，劃出的劍氣或許也曾如此分開過波浪；何仙姑亭亭的荷花，或許就曾在這水面上綻放....他們渡海不為征戰(zhàn)，也不為生計，甚至不是為了抵達某個明確的對岸。他們是為逍遙，為超越，為印證那“各顯神通”的自在與神通。那帆船閑適的、與風融為一體的姿態(tài)，不正是這種逍遙精神在現代最貼切的寫照么？ 它載著一船的好奇與向往，駛向的，與其說是一個實體的島嶼，不如說是每個人心中那片關于自由與遠方的神話疆域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在岸邊，感到一種深沉的寧靜，這片海，何其豐富。它承載過戚繼光的沉重甲胃，也托舉過八仙的輕盈步履；它今日接納著趕海人求實的耙犁，也縱容著游艇與帆船所代表的、人類兩種截然不同的夢想---一種是對速度與力量的熱烈追逐，另一種則是對詩意與逍遙的靜靜渴慕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蓬萊的那片海，歷史是它的骨骼，沉郁而堅硬；神話是它的精魂，飄逸而空靈。而今日這一切鮮活的生活則是它豐腴的、永遠在呼吸的血肉。潮起潮落，浪奔浪流，這一切的一切，都在這無垠的畫布上，生生不息地演繹著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