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是一個風(fēng)雨交加的夜晚,狂風(fēng)像發(fā)怒的巨獸,嘶吼著席卷了整個知青點(diǎn)。瑜瑜蜷縮在床角,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,可寒意還是從骨頭縫里往里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院墻“轟隆”一聲倒塌了,土坯被雨水沖刷成泥混入渾濁的河流。接著是屋頂——先是漏雨,滴滴答答,在搪瓷盆里奏出絕望的樂章,然后是一大片茅草被風(fēng)掀開,雨水直接灌了進(jìn)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無處可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是她來到葉柿村的第四年。同來的伙伴,有的被推薦上了大學(xué),有的托關(guān)系回了城,最不濟(jì)的也被招工進(jìn)了縣里的工廠。只有她,像一顆被遺忘的野草,在這片黑土地上自生自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為什么是她?也許是因?yàn)槟莻€傍晚,她拒絕了知青辦主任那雙不老實(shí)的手和意味深長的“承諾”。從此,她的招工希望就一次次神秘地“流產(chǎn)”,她的名字就從名單上一次次消失。甚至于在勝券在握的那一次,也被偷梁換柱,被別的女知青替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恐懼,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的心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風(fēng)雨聲中,她仿佛又聽見了那個聲音——知青辦主任敲她的門,說著要“談?wù)務(wù)泄さ氖隆?。她屏住呼吸,假裝不在,指甲深深掐進(jìn)掌心。從那以后,她每天晚上都要用木棍把門抵死,一點(diǎn)風(fēng)吹草動就會驚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孤獨(dú)比寒冷更刺骨。上周,最后一個同屋的女知青也走了。臨行前,對方欲言又止:“瑜瑜,要不……你去低個頭吧?”她只是搖頭,咬緊了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現(xiàn)在,屋子塌了,她最后一點(diǎn)庇護(hù)所也沒有了。雨水混著淚水流進(jìn)嘴里,又苦又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想起離家時母親慈愛地塞給她的那把桃木梳子,說能保平安。梳子還在,平安在哪里?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天亮?xí)r,風(fēng)雨漸漸停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瑜瑜推開濕透的被子,搖搖晃晃地站起來。滿目瘡痍——院墻倒了,屋頂破了,家具東倒西歪,她珍藏的書本泡在泥水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蹲下身,撈起一本《赤腳醫(yī)生手冊》,書頁上浸滿了泥漿。她的心如被尖刀直刺,鮮血直流,這是她最愛的一本書藉,她在這本書里學(xué)到了許多醫(yī)療知識,學(xué)會辨認(rèn)許多中草藥,並用中草藥解決了自己和周圍一些鄉(xiāng)親的小病小疾。她迅速地把枕巾拿來,把書夲上的泥漿擦拭干凈,然后小心地晾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就在這一刻,太陽突然從云層縫隙中射出一道光,正好照在她滿是泥濘的手上,照在她手中的書上?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愣住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溫暖如此真實(shí),如此……不容置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慢慢站起身,環(huán)顧這片廢墟。然后做了一件自己都無法理解的事——開始搬動那些散落的磚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一塊,兩塊。她把倒下的院墻磚石堆疊起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手上磨出了水泡,水泡破了,流血。她不在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鄰居的鄉(xiāng)親們陸續(xù)趕來,看見她默默勞作的樣子,都愣住了。春佑第一個挽起袖子:“人沒傷著就是最大的幸運(yùn)了!這閨女,倔??!”萬金大哥和達(dá)基"表叔"二話不說,拿起工具就開始修理房梁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瑜瑜,我家有多余的屋瓦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我男人下午來幫你砌墻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晚上來我家吃飯!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春佑姐簡單的語言,卻讓她三年來第一次感到不再是孤身一人。她身邊不乏愛她的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晚上,躺在春佑姐家溫暖的床上,瑜瑜望著窗外的星空。那些星星好像比平時更亮了一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忽然明白了:當(dāng)一堵墻倒塌時,也許是為了讓你看見更廣闊的天空;當(dāng)一條路走不通時,也許是因?yàn)槟惚驹撟呦蛄硪粋€方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第二天,隊(duì)長“金表叔"通知她去公社小學(xué)代課——那里唯一的老教師生病了,孩子們已經(jīng)野了半個月。她走進(jìn)教室,拿起粉筆,對著一教室臟兮兮的小臉說:“寶貝們,今天,我給你們上課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孩子們的眼睛亮了起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下課時,一個小女孩跑過來,把一朵野花放在她手里:“老師,你真好看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瑜瑜接過花,眼眶濕潤了。她抬頭看見幾個小女孩羞澀地看著她,笑容像盛開的海棠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有些東西,一旦在內(nèi)心生長起來,就再也不會被摧毀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依然是那個被招工遺忘的人,但她不再是被遺忘的人。在這片曾經(jīng)讓她痛苦不堪的土地上,她終于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——不是通過離開,而是通過扎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當(dāng)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時,瑜瑜站在修葺一新的小屋前,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繚繞。她終于收到了家里的來信,母親在信里寫:“如果覺得太苦,就回來吧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把信折好,放進(jìn)口袋,轉(zhuǎn)身走進(jìn)教室。孩子們正等著她講安徒生的童話——那個關(guān)于丑小鴨的故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明白,她不會再輕易放棄。因?yàn)樵谶@里,在這片曾經(jīng)吞噬她卻又重塑她的黑土地上,她找到了生命的意義,她第一次聽見了自己內(nèi)心真實(shí)而堅(jiān)定的聲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聲音告訴她:即使是被遺忘的人,也可以活成自己的光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屋瓦在萬金大哥和達(dá)基表叔的巧手下恢復(fù)如初,碎裂的青瓦被一一歸位,漏雨的屋檐重新挺直了脊梁。院墻也用新土夯實(shí),蜿蜒的南瓜藤蔓順著墻根悄悄攀爬,在夕陽下投下斑駁的影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瑜瑜的小院漸漸找回了從前的生機(jī)。那頭圓滾滾的小豬崽如今成了老麻爺爺和阿蓮妹妹豬隊(duì)伍的“在編成員”,整天搖著尾巴在泥地里打滾。最惹人憐愛的要數(shù)那十一只剛破殼的雛雞,毛茸茸的像會跑的蒲公英,緊緊追隨著雞媽媽在青菜畦間穿梭,嫩黃的喙不停啄食著草葉間的蟲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還有四只毛茸茸的小雛鴨,是瑜瑜前幾日特意從麗城集市上買回來的。這幾個小東西一見著蚯蚓便沒了矜持——瑜瑜屋后的那片黑土,簡直是個蚯蚓窩,一鋤下去,泥土翻涌,幾十條肥碩的蚯蚓扭動著身子暴露在天光下,仿佛驚醒了一個地底王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小鴨們頓時像四團(tuán)滾動的絨球,爭先恐后地?fù)涞戒z頭下,扁扁的嘴巴像兩片靈巧的小鏟子,又快又準(zhǔn)。只聽一陣急促的“咻咻”聲,那些扭動的蚯蚓還沒來得及鉆回土里,便被它們風(fēng)卷殘?jiān)瓢銚屖骋豢铡3酝?,還不忘滿足地咂咂嘴,仰起脖子沖著瑜瑜“嘎嘎”叫上兩聲,仿佛在催促:“再來一鋤!再來一鋤"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而小院里最新添的成員,來自一只名叫琥珀的黃毛犬。它通身的毛發(fā)在陽光下會流淌出蜂蜜般的光澤,烏黑的嘴吻總愛輕輕拱著瑜瑜的手心。這靈性的生靈原是春佑姐家大黃的小崽,它的到來,還要從圍墻修好后的那個黃昏說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日瑜瑜收工比往常晚些,灶膛里的火光映得她臉頰發(fā)燙。待喂飽了哼哼唧唧的豬崽,給雞群撒完最后一把秕谷,月亮已經(jīng)掛上了椿樹梢。她用木盆打了熱水泡腳,溫?zé)釓哪_底漫上四肢,白天的疲憊隨著蒸騰的水汽漸漸消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,她仔細(xì)檢查了每道門閂。院門落了重鎖,屋門不僅用抵門木頂?shù)媒Y(jié)實(shí),還在門后撒了層干豆子——這是村里老人教的土法子。枕邊的鐵錘被摩挲得發(fā)亮,錘柄上深深淺淺的指痕,記錄著無數(shù)個驚醒的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自阿鮮走后,獨(dú)居的日子就像走在結(jié)薄冰的河面上。村落里每聲犬吠都會讓她屏息,每片落葉打著旋兒拍在窗紙上,都能驚起心跳。她把剪刀藏在草席下,在枕頭邊備著柴刀,連挑水的扁擔(dān)都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夜夜心驚膽戰(zhàn),難以入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種失眠的狀態(tài)讓瑜兒疲憊不堪。白天出工時,她總是感到頭暈?zāi)垦?,精神恍惚,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旋轉(zhuǎn)。她的臉色也變得蒼白無力,失去了往日的紅潤和光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春佑姐是村里的一位熱心腸的大姐,她看到瑜兒最近的狀態(tài)有些不對,便主動上前詢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阿瑜,我看你最近氣色有點(diǎn)差,一個人都顯得有氣無力的,是不是生病了?”春佑姐關(guān)切地問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瑜瑜搖搖頭,勉強(qiáng)擠出一絲微笑:“春佑姐,我沒有生病。只是晚上睡不好覺,一晚上要醒五六次,每次醒來要好半天才能入睡,一有響動又醒了…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春佑姐聽了瑜瑜的訴說,輕輕地嘆了口氣:“唉!你還是別去想那些讓你煩惱的事了!有些東西,是老天爺安排了的,煩惱只能傷身,放開點(diǎn)吧!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瑜瑜知道春佑姐是在安慰她,但她還是忍不住向春佑姐傾訴了自己的擔(dān)憂:“謝謝春佑姐的關(guān)心,參加工作受挫的事,既來之則安之,我已放開了。只是一到晚上,我就有一種危機(jī)感,我那小院圍墻太矮,隨便一個人都能翻墻進(jìn)來,萬一有什么危險(xiǎn),離那么遠(yuǎn)的鄉(xiāng)親們也聽不見我呼救的聲音,晚上不敢睡死,容易醒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春佑姐聽了瑜瑜的擔(dān)憂,沉默了一會兒,然后輕輕地拍了拍瑜瑜的肩膀:“阿瑜,別害怕。雖然咱們這里偏僻了些,但鄉(xiāng)親們都是好人,不會有什么危險(xiǎn)的。你晚上可以多加小心,但也別太緊張。我會跟鄉(xiāng)親們說一聲,讓他們晚上多留意一下你那邊的情況。你也試著放松心態(tài),別想太多,慢慢就會好起來的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對了,我建議你養(yǎng)一只狗狗作伴,如果有動靜,狗狗的反應(yīng)最快,我家大黃上月下了五只小崽,可以斷奶了。如果你想養(yǎng),我今天就挑選一只給你送來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春佑姐是個熱心腸的人,她來自麗城近郊的祥云村。她曾在省外礦山當(dāng)過工人,與萬金哥在礦廠相識相愛并結(jié)婚成家。后來,他們覺得礦區(qū)生活太苦,便雙雙辭職回到葉市村萬金哥的老家務(wù)農(nóng)。春佑姐有三個活潑可愛的兒子,她和丈夫待人熱情、和氣,平時對知青戶也常有關(guān)照。萬金哥在小隊(duì)駕駛馬車,經(jīng)常幫助瑜瑜她們?nèi)?,給她們帶來方便,比如上麗城時幫她們往家里送點(diǎn)農(nóng)產(chǎn)品,又把家人給知青女兒的東西帶回葉市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瑜瑜聽到春佑姐的建議后,高興得合不攏嘴,連聲感謝春佑姐。她說:“這回我又有伴了!我可以高枕無憂了!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那個晨霧未散盡的早上,春佑姐抱著一只胖乎乎的小狗推開小院的木門。通人性的犬兒竟主動湊過來嗅了嗅瑜瑜衣角,然后安靜地臥在她腳邊,濕潤的鼻尖輕觸她的褲腳。小狗崽兒毛色是琥珀色的,瑜瑜就叫它琥珀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琥珀長的很快,兩三個月就變成了一只膘肥體壯的大狗,白天瑜瑜去記工分,它會緊跟著瑜瑜左右,一會兒歡快地沖向前面,然后搖著尾巴等著瑜兒。晚上,它會守在小院的門旁,只要門外大路上有響動,它都會汪汪汪不停的叫,直叫到外面響動聲消失。有了琥珀作伴,瑜瑜再也不覺得孤獨(dú)恐懼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琥珀現(xiàn)在正趴在梨樹下打盹,耳朵卻像兩片風(fēng)中的桑葉,隨著遠(yuǎn)方的聲響輕輕轉(zhuǎn)動。當(dāng)瑜瑜吹熄油鉆躺下時,能聽見門外窸窣的動靜——那是琥珀在巡夜,爪子在青石板上踏出安穩(wěn)的節(jié)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月光漫過新葺的屋瓦,在床前淌成一條銀亮的河。瑜瑜把鐵錘往草席下推了推,第一次在黑暗中閉上了眼睛,安穩(wěn)的進(jìn)入夢鄉(xiāng)。風(fēng)拂過竹叢的沙沙聲里,混進(jìn)了犬兒平穩(wěn)的呼吸,像首溫柔的催眠曲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