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b>那段被寵溺的歲月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?馮清權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?最近總被一個念頭縈繞：有些記憶若只停留在腦海，終究會緩緩褪色。直到某個契機突然醒悟：那些關于成長、關于溫厚，藏在膠林、匿在豬舍里的故事，是刻在骨子里的鄉(xiāng)愁與眷戀，都值得不惜筆墨被認真書寫。不為別的，只為留住這份純粹的感動與溫暖，也算是給時光留一份可觸摸的印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七十年代的風，總裹著國營東太農場特有的膠林氣息，漫過我生長的歲月。那時我在農場中學念書，性子野得像林間撒歡的小鹿。功課上的數、理、化向來平庸，唯獨對語文課本里的字句格外上心，總愛琢磨那些藏著煙火與遠方的文字。初中畢業(yè)那年，唯有我和一位高中畢業(yè)的漂亮女生被分配到尖岺隊養(yǎng)豬場。這個單位離場部僅一河之隔，偏偏沒有橡膠園，不必摸黑上林段割膠。更叫人稀罕的是，隊里時不時會宰殺淘汰豬，肉香能飄遍大半個場區(qū)。這般得天獨厚的條件，讓尖岺隊成了眾人眼里的香餑餑，而我，恰好成了這份“幸運”的受益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養(yǎng)豬場的日子，總是在豬圈特有的灶火氣與隔河飄來的膠林氣息中，被豬崽的哼唧聲喚醒。豬圈依山而建，竹木籬笆疏落有致。晨起的陽光從縫隙間漏進來，在泥地上畫出幾道長長的光痕，印出斑駁光影。我每日的活計不算繁雜，拌料、清欄、配合技術員接生豬崽，手腳麻利起來，晌午便得了閑。這時我愛搬個木凳坐在豬圈旁，看遠處膠林飄來的云，聽工友歸來的談笑，手里攥著新一期的《大眾電影》雜志。那些字句的韻律，竟和遠處飄來的風聲莫名契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因著中學時練過幾筆粉筆字和毛筆字，隊里的黑板報、宣傳欄便常落在我身上。每次給的任務其實半天就能利落完成，但我偏愛磨洋工，硬生生拖上一兩天。黑板就架在隊里宿舍的墻上，我先墊著小板凳用長尺在黑墻上比劃版式，琢磨著標題該寫得遒勁些，還是靈動些。抄通訊稿時，一筆一劃慢慢寫，遇到喜歡的句子，還會特意用彩色粉筆描個邊。累了便靠在樹干上歇腳，看陽光透過葉隙在黑板上移動，聽風穿過樹葉的簌簌聲。偶爾有路過的工友佇足觀看，夸一句“這字寫得真精神”，我嘴上應著“瞎寫”，心里卻悄悄泛起歡喜，覺得這磨洋工的時光好不愜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而尖岺隊最暖的，莫過于長輩們那顆顆熱乎心腸。連隊里有位叫黎爹的專職老木匠，手藝精湛，平日里忙著給隊里修農具，手腳從不停歇。他見我總愛趴在床沿上看書、寫字，便主動拉著我說：“看你天天跟書本打交道，我給你打張帶抽屜的桌椅，放書放筆都利索?！蔽耶敃r只當是句隨口的關照，可沒過幾天，老木匠就扛著一張新做的實木桌子和椅子進了我的宿舍，桌面刨得光滑平整，摸上去帶著木頭的溫潤，抽屜推拉順暢，桌椅腿打得敦實穩(wěn)固，還上了一層油漆，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功夫細細打磨的。我堅持要給工錢，他卻擺著手笑：“年輕人愛讀書是好事，配張桌椅是必須的！”這份不帶功利的善意，像膠林的風一樣，暖了少年的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同班的九哥，他有臺值上百元的上?！靶茇垺迸剖找魴C，棕色牛皮的外套，擰開旋鈕就有清晰的聲響，在當年可是稀罕物。他卻二話不說塞給我，拍著我的肩膀說：“盡管拿去聽。”還有次收工，我渴得嗓子冒煙，遠遠朝對面宿舍正忙活的阿姨喊了聲“張姨，有水嗎？”她立馬放下活兒跑過來，額角還掛著汗珠，和善地問“要冷的還是熱的？”，我隨口答了冷的，她沒走幾步又折回來，貼心追問“要不要放糖？”還有食堂做飯的川哥，每次打早餐和飯菜，總會多添一勺，滿是實在的關照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那些年過節(jié)就更不用說了，許多阿叔阿姨，總會提前喊我：“學生仔（隊里職工總喜歡這樣稱呼我），今晚來家里吃飯，今天有好菜?！本瓦B平日里，中午我從午覺里迷迷糊糊醒來，床頭或是桌角上，也總擺著驚喜，要么是裹著葦葉的粽子，要么是帶著露水的時令水果，都是她們怕我一個人孤單，悄悄送來的心意。甜絲絲的味道順著心口漫開來，混著老木匠木桌的清香、收音機里的聲響、多添一勺的飯菜的美味，暖得人滿心熨帖。許多年后，當我試圖用一個詞來概括在尖岺的全部時光，腦海里浮現的，是連隊里職工們刻在骨子里質樸與善良。是的，那是一段被整個連隊善意地、不動聲色地“寵溺”著的歲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我是個十足的電影迷，場部晚上放電影，便是我最期盼的時刻。早早收完活，我就跟著連隊的叔叔阿姨們，踩著夕陽的余暉蹚過小河。河水漫過腳踝，涼絲絲的，一路上大家有說有笑，聊著隊里的瑣事，盼著電影里的情節(jié)，腳步都格外輕快。電影散場時已是深夜，月光灑在河面上，映出細碎的銀輝，我們伴著蛙鳴往回走，還在回味著銀幕上的悲歡離合，一路的疲憊都被這份歡喜沖淡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最讓我難忘的是電影隊來尖嶺放映。因為是剛上映的新片子，得跟河對面的紅河隊“跑片”。隊領導知道我癡迷電影，便把跑片的活兒交給了我?？晌倚睦锎蛑∷惚P，直愣愣地跟領導討價：“跑片可以，但得給我放一天假?！鳖I導被我這股子執(zhí)拗勁兒逗樂了，笑著答應了我的要求。我騎著單車在夜色里穿行，膠林的風從耳邊呼嘯而過，心里既緊張又興奮，只想著趕緊把膠片取回來，不讓鄉(xiāng)親們等急了。那一路的風馳電掣，至今想來仍覺暢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還有一回，場部晚上同時放兩部片子，這可是難得的盛宴?？申狀I導擔心大家看得太晚影響第二天出工，竟臨時通知全體職工當晚開會。我哪肯錯過這般好事，悄悄溜到河邊，獨自劃著木船過了河。兩部電影看得我酣暢淋漓，等回到連隊時，已是深夜三更。第二天一早，想著要上工就犯怵，索性蒙頭裝病，任憑工友怎么叫都不醒，硬是躲了一天活兒，現在想起當時的狡黠，還忍不住失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其實不止跑片和寫板報，平日里隊領導讓我干些業(yè)余活兒，我都習慣性地討“工假”，不是真的懶于干活，就是覺得額外付出了時間精力，換一天不用早起的清閑也合情合理。那份少年人的直白與執(zhí)拗，不懂迂回，現在想來竟?jié)M是可愛。隊領導也總順著我的性子，多半會笑著應允，或許是覺得這半大的孩子，雖愛“討價還價”，做事卻靠譜，便多了幾分縱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尖岺的日子里，還有件事至今想來仍覺好笑。那年開春，連隊要支援毗鄰的橡膠連隊挖橡膠穴，天不亮就帶著工具出發(fā)，活兒又累又枯燥。我本就怕苦怕累，干了沒多久就打了怵，偷偷找了個剛挖好的土穴，從身上的褲腰帶里掏出幾張報紙鋪在底下，蜷縮著身子躲在里面睡了起來。膠林里靜悄悄的，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，陽光透過枝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，竟真的睡了個悠然自得。工友們早就發(fā)現我溜了號，卻故意不戳破。到了收工，幾個調皮的叔叔悄悄繞到土穴旁，撿了些干枯的橡樹葉，輕輕撒在我身上，又用樹枝在我耳邊模仿鳥叫。我睡得迷迷糊糊，只覺得身上癢癢的，耳邊嘰嘰喳喳吵得慌，“咕咚”一聲從土穴里爬了出來，摔在松軟的草地上。大伙兒見狀，頓時哈哈大笑起來，連隊長都忍著笑打趣：“睡醒啦？這橡膠穴的‘臥鋪’還舒服不？”我揉著眼睛爬起來，看著滿身的落葉和大家笑盈盈的臉，心里沒有半分難堪，只剩被寵溺的暖意。大家也都知道我年紀小、性子野，便格外包容，這份不加指責的寬厚，至今想來仍覺滾燙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尖岺隊的河是我們的樂園。夏日午后，忙完活計，我便和工友們跳進河里洗澡，河水清冽，帶著山間的涼意，洗去一身疲憊。河對岸兩公里就是場部，能望見中學的教學樓，我便會想起課堂上讀過的詩句，此刻竟都有了實景對照——“綠樹村邊合，青山郭外斜”，說的不就是這膠林環(huán)繞的家園嗎？有時河水漲潮，我們就坐在河邊的石頭上，看膠林在暮色中漸漸模糊，聽蛙鳴蟲叫此起彼伏，晚風送來的清香，心里滿是安寧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那些日子，沒有驚天動地的故事，卻藏著最踏實的煙火。養(yǎng)豬場的泥地沾著我的腳印，膠林邊的黑板留著我的字跡，老木匠打造的木桌擺著我的書籍，橡膠穴里藏過我的酣眠，殺豬時的喧鬧、河水里的清涼、銀幕上的光影、還有討假時的執(zhí)拗、裝病時的狡黠、被工友捉弄時的憨笑，以及長輩們給零食、木桌與收音機里的脈脈溫情，交織成歲月的經緯，在我心里刻下深深的年輪。原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延續(xù)，直到一場政策變動打破了這份安穩(wěn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八十年代初期，農場里“子承父業(yè)”的接班風氣正濃。父親在農場橡膠加工廠操勞了大半輩子，轉眼就到了退休年紀，按照政策，我恰好能接過他的班，正式進入膠廠工作。當那紙到膠廠擔任民營膠片收購員的通知單遞到我手上時，在外人眼里，這分明是份體面又清閑的美差，換誰都會滿心歡喜?？晌倚睦飬s沉甸甸的，半分雀躍也無。因為尖嶺的朝朝暮暮、那些浸著煙火氣的人情暖意，早已在我心底扎下了深根，成了生命中無可替代的情感分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歲月流轉，農場改制，尖岺隊終究沒能抵過時代的變遷被漸漸蒙塵。今年深秋，我特意驅車重返農場，沿著記憶中的路尋找尖岺的蹤跡。那條小河依舊潺潺流淌，河水清冽如昨，只是當年蹚水的石階已被青苔覆蓋，遠處的膠林仍在山間蔓延，枝葉婆娑，風穿過林間的聲音，還和幾十年前如出一轍?？僧斈甑酿B(yǎng)豬場早已坍塌成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，圈舍的木梁朽成了泥土，隊中央架黑板的石墩、老木匠的工棚都沒了蹤影，就連曾經熱鬧的曬場，也被茂密的檳榔樹所掩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?我站在河邊，望著對岸模糊的場部，那些熟悉的面孔在記憶里愈發(fā)清晰——總愛縱容我的黎隊長、燉肉飄香的許師傅、捉弄我又塞給我花生米的工友們，總給我塞零食的阿姨。如今，他們或已離世，或散落天涯。風里的膠乳清香依舊，卻再也聞不到豬圈的煙火氣；膠林依舊蔥郁，卻再也聽不到那些熟悉的笑語。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，又空落落的，酸澀與溫暖交織著漫上來。然而，他們的好，卻像膠林里的樹，一棵棵、一重重地長在我的記憶里，從未褪色。尖岺那段被包容、被寵溺的純粹歲月，它是少年時偷懶歇腳的豬圈墻角，是黑板上未干的粉筆痕，是跑片路上呼嘯的風，是工友們不加掩飾的憨笑，是長輩們藏在粽子、水果里的溫情。這一切，成了我生命里最珍貴的回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?豬舍已荒，歲月無聲。尖嶺隊的輪廓或許已在時光里模糊，但那片土地所給予我的、名為“寵溺”的歲月，早已刻進我的骨血，無論走多遠，都帶著那份被溫柔以待過的印記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