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沿著八里橋往東走,腳下彩色的柏油路便軟軟地托著你,引你步入一個迥異的世界。這路是天藍(lán)色的,蜿蜒著,像一條溫順的絲帶,依傍著河岸的起伏,時而貼近水湄,時而又隱入林間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路兩旁是各樣的樹,夏日里蓊郁的濃蔭,此刻已變作了一場色彩的狂歡。我沿著河岸緩行,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一片沉靜的水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這水是澄碧的,是一種經(jīng)歷了春之喧鬧、夏之豐沛、秋之澄清后,才養(yǎng)得出的那般深厚的碧色。它不像夏天那樣泛著油汪汪的綠,也不像春天帶著些許泥沙的濁黃,而是一種近乎琉璃的、溫潤的質(zhì)感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天上的云,此刻是疏疏朗朗的,走得極慢,仿佛生怕驚擾了這冬日的清夢;它們的影子,連同那蔚藍(lán)的天光,一齊靜靜地臥在河水的懷里,于是水與天便沒了界限??吹镁昧耍褂行┗秀?,不知是自己浮在云端,還是云沉在了水底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的視線從這水天一色的空濛中收回,落到了近岸處。那里生著一叢叢的蘆葦,高高的,瘦瘦的,在夏日里想必是青翠欲滴、隨風(fēng)搖曳的妙曼身姿吧。而今,霜降過了,它們齊刷刷地白了頭。那是一種蒼茫的、帶著些微枯槁的灰白,像老者的鬢發(fā),透著歲月的風(fēng)霜。它們密密地挨著,成了一片,風(fēng)過時,只發(fā)出些悉悉索索的、極輕微的摩擦聲,不像夏日那般嘩嘩作響。這蒼茫的白色,靜靜地倒映在碧水的邊緣,仿佛給這面琉璃的鏡子,鑲上了一道古雅的銀邊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再往上看,便是柳樹了。人說“蒲柳之姿,望秋而隕”,這里的柳樹卻似乎倔強(qiáng)些。遠(yuǎn)遠(yuǎn)望去,樹冠依舊籠著一團(tuán)綠意,但那綠是暗沉的,墨綠的,失了水分的光澤。細(xì)看時,才發(fā)現(xiàn)這整體的綠原是由無數(shù)纖弱的、半黃半綠的葉子勉強(qiáng)維持著的。一陣風(fēng)來,那受不住寒的、焦黃的葉子,便三片五片,十片八片,簌簌地、不情愿地離開枝頭,打著旋兒,飄搖而下,最終落在藍(lán)色的小道上、青黃的草地上,或是沉入碧綠的水中,連一絲漣漪也未曾激起。這飄零,竟也是這般的靜美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然而,這冬日的畫卷,絕非只有蕭條。瞧,河對岸那幾株楓樹,便是這靜默中最熱烈的筆觸。它們像是被秋霜浸透,又被冬陽點燃了似的,紅得那般徹底,那般毫無保留。不是淺紅,也不是緋紅,而是一種沉郁的、接近絳紫的酡紅,像一團(tuán)團(tuán)凝固了的火焰,在略顯清寂的河岸旁,熊熊地燃燒著。這紅,倒映在水里,便給那一片沉碧,點染上幾筆流動的胭脂,霎時活潑、明麗了起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最美的,怕還是要數(shù)那水邊的水杉了。它們不像柳樹那般婆娑,而是挺直了身子,一列列,一排排,像沉思的哲人,靜靜地立在水中或岸邊。它們的色彩最是豐富,也最有層次。近處的,樹梢已是一抹亮麗的赭紅色,如同染了霞光;樹身卻漸漸過渡到橙黃,再到淺黃。遠(yuǎn)一些的,則大半是青中帶黃,仿佛畫家不小心將兩種顏色在調(diào)色盤上混合,卻意外地和諧。再望到極遠(yuǎn)處,水天相接的地方,那些水杉便只剩下青蒙蒙的剪影了。這由青綠到黃,再到紅的斑斕的過渡,參差錯落,高低掩映,哪里是樹木,分明是是誰打翻了調(diào)色盤,又或是哪位油畫大師,以天地為畫布,酣暢淋漓地抹上的一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正沉醉在這色彩的王國里,目光卻被河邊幾尊紫銅的雕塑吸引了去。它們就靜靜地立在路旁的草坪中,與周遭的景致融為一體。一個是佝僂著身子鋤地的老農(nóng),那姿態(tài),仿佛能聽見他沉重的喘息;另一個是坐在小凳上,正給人理發(fā)的師傅,神情是那樣的專注安詳。更有那搖著撥浪鼓的貨郎,弓著腰、守著炭爐炸爆米花的老者,還有一群做著彈溜溜球、捉迷藏游戲的孩童……它們都凝固在了紫銅里,肌膚的紋理,衣褶的波動,甚至那瞬間的神態(tài),都被塑造得惟妙惟肖。這些沉默的銅像,仿佛在無聲地講述著這條河與這片土地上的人們,那些遠(yuǎn)去的、鮮活的生活。眼前的斑斕靜景是美的,但這紫銅的、沉甸甸的往日記憶,卻更有一種撼人心魄的力量。它們讓這如畫的風(fēng)景,陡然有了煙火的氣息,有了歲月的根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“撲棱棱——”一陣聲響將我從歷史的凝思中驚醒。是水面的野鴨。它們?nèi)宄扇?,在殘荷與蘆葦叢邊愜意地浮著,時而一個猛子扎進(jìn)水里,留下圈圈漣漪;見有人走近,有的便機(jī)警地鉆入葦叢深處,有的則奮力拍打著水面,貼著河面低低地飛向?qū)Π度チ恕Ec它們一同起落的,還有幾只白鷺,伸著長長的頸子,在淺水處優(yōu)雅地踱步,像雪白的精靈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順著白鷺飛起的方向望去,河的南岸,是一片新建的住宅小區(qū)。一幢幢高樓,整齊而現(xiàn)代,明亮的玻璃窗反射著冬日的陽光。這些挺拔的、象征著嶄新生活的事物,與這古老的河道,斑斕的草木,以及那些紫銅的記憶,一同倒映在碧綠的河水中,交織成一幅奇異而又和諧的圖景。它們在這蔚藍(lán)色的蒼穹下,非但不覺得突兀,反而給這奎濉河的冬天,注入了一種沉穩(wěn)而自信的勃勃生機(jī)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這邊,廣場上已是熱鬧起來了。飛虹廣場上,伴著輕快的音樂,一群衣著鮮艷的女子正在跳舞,其中有青春曼妙的少女,也有精神矍鑠的大媽,她們的舞步一樣地輕快,笑容一樣地燦爛。路旁的空地上,幾位白發(fā)老者,穿著寬松的白衣,正緩緩地打著太極拳,一招一式,圓融飽滿,與這冬日的寧靜氣息相通。更有跑步的青年從身邊掠過,帶著一陣風(fēng);嬉戲的孩子們,笑著,嚷著,像一群快樂的雀子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的目光,最后落在了一個垂釣者身上。他獨自坐在遠(yuǎn)離人群的河灣處,裹著厚厚的棉衣,像一尊河邊的石像。他撒下魚餌,然后便靜靜地坐著,目光牢牢地盯著水面那一支小小的浮漂,仿佛周遭一切的色彩、聲音、動靜,都與他無關(guān)了。他的世界,就只有那水面下未知的牽動。這份極致的靜,與廣場上那洋溢著的動,構(gòu)成了這初冬圖卷里最耐人尋味的兩極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朝陽的光暉,漸漸給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色。我站起身,循著來路緩緩歸去?;厥自偻『釉谀荷镉l(fā)顯得安詳而豐美。我想,經(jīng)過歲月的洗禮與精心的梳妝,這條河的冬天,早已不是荒疏的代名詞,而是一種沉淀了喧囂之后的成熟,一種匯聚了往昔與今朝的醇厚。它的明天,在這幅初冬的畫卷里,我已清晰地看見了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