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歸宿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陳老廓第一次見到那智障女人,是在村頭的槐樹下。她蹲在塵土里,頭發(fā)亂得像鴉巢,可抬起頭時,那雙眼睛卻清亮得驚人,下面襯著一張瓜子臉,鼻梁挺秀,若不是左頰有一塊污跡,幾乎算得上是個美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你看她,真漂亮?!毙芾线_用胳膊肘捅了捅陳老廓,聲音里帶著他慣有的、油滑的笑意,“但我不要,歸你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陳老廓沒作聲。他四十有二,打從娘胎里出來就沒碰過女人。此刻他看著那女人,心頭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,又酸又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傻的,你也要?”熊老達又補了一句,咧著嘴,露出被煙熏黃的牙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陳老廓瞪了他一眼,心里卻已拿定了主意。傻又如何?終究是個女人,能暖被窩,能生孩子,能讓他結束這半輩子光棍的生涯。他走上前,小心翼翼地向那女人伸出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女人怯生生地望著他,眼神像個迷路的孩子。半晌,她才遲疑地把手放在他粗糙的掌心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陳老廓的婚禮辦得簡單。請了熊老達和幾個近鄰,擺了一桌酒菜。新娘穿著一身紅衣服,洗了臉,梳了頭,竟美得讓在座的人都愣住了。熊老達盯著新娘,眼神復雜,喝得酩酊大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新婚之夜,陳老廓笨拙地探索著女人的身體。她起初有些害怕,后來便順從了,甚至發(fā)出小動物般的嗚咽聲。黑暗中,陳老廓激動得幾乎落淚。這體驗對他而言是如此新奇而神圣,以至于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,成了他與熊老達喝酒時百談不厭的話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你是不知道...”他總是這樣開頭,然后熊老達就會嗤笑著接話:“就你厲害!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好景不長。女人懷孕了,生產時差點大出血而死。孩子生下來,眉眼像母親,很是清秀,可到了三歲還不會說話,走路也歪歪斜斜。村里的醫(yī)生說,這孩子隨娘,腦子不好使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陳老廓給他取名陳盼,意思是盼著他能有出息。可盼盼長到十歲,依然傻乎乎的,只會咿?呀呀地叫爹娘,吃飯要人喂,走路常摔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生活的重擔從此壓彎了陳老廓的腰。他不僅要種地、打零工,還要照顧傻妻傻兒。女人除了基本的吃喝拉撒,什么也不會,有時還會跑丟,害得他滿村尋找。熊老達偶爾來看他,總是搖著頭說:“何苦來哉?一個人多自在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的確,熊老達的日子過得瀟灑。他比陳老廓小兩歲,身體硬朗,一人吃飽全家不餓。到了六十歲,他順理成章地成了五保戶,每月能領近千元的補助,加上自己種點菜,養(yǎng)了幾頭牛,小日子過得比許多有兒有女的人還滋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農村留守婦女多,熊老達手頭有余錢,常常買點肉、打點酒,去找那些丈夫長年在外打工的女人。花點小錢,就能快活幾天。他的風流韻事成了村里公開的秘密,有人背后戳他脊梁骨,他卻渾然不在乎,反而得意地說:“我這叫活明白了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陳老廓則完全不同。他五十多歲那年,傻女人一場大病去了。下葬那天,他牽著十歲的傻兒子,站在墳前,眼神空洞。熊老達來吊唁,看著他滿頭的白發(fā),嘆了口氣:“早點走也好,對你是個解脫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可陳老廓的苦難遠未結束。兒子陳盼雖然傻,對母親卻有著很深的依戀。母親走后,他整日哭鬧,夜里不肯睡覺,喊著含糊不清的“娘”。陳老廓不得不整夜抱著他,哼著走調的歌謠哄他入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陳盼長到二十多歲,體格像父親一樣高大,智力卻仍停留在五六歲。他會幫父親做些簡單的農活,但常常幫倒忙。有一次,他學父親劈柴,差點砍掉自己的手指。陳老廓嚇得再也不敢讓他碰農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陳老廓六十大壽那天,熊老達提著一瓶酒來看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咱們都老了?!毙芾线_看著老友滿臉的皺紋,感慨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陳老廓沒說話,只是默默給兒子喂飯。陳盼已經三十多歲,吃飯依然要人照顧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你說,咱們這一輩子,到底圖個啥?”陳老廓突然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熊老達抿了一口酒:“圖個痛快唄!像你,圖了個拖累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陳老廓看著傻兒子,眼神復雜:“有時候,也有一點甜頭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熊老達嗤笑一聲,不再說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歲月不饒人,陳老廓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。背駝了,腿腳也不利索了。七十歲那年,他下地干活時突然暈倒,被鄰居發(fā)現(xiàn)送回家。村干部來看他,說可以送他去養(yǎng)老院,但不能帶兒子一起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陳老廓搖搖頭:“盼盼離不開我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陳盼似乎聽懂了父親的話,緊緊抓著他的衣角,嘴里發(fā)出“嗚嗚”的聲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熊老達卻主動申請去了養(yǎng)老院。他說:“我無牽無掛,正好去享清福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養(yǎng)老院在鎮(zhèn)上,條件不錯。熊老達去了之后,更加自在。他依然能和那些留守婦女保持聯(lián)系,時常溜出去約會。有時他還會買點零食回村看看陳老廓,炫耀自己最近的風流韻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昨天跟張家的媳婦睡了,才花了一百塊?!彼靡獾卣f,然后看著一旁流口水的陳盼,搖頭道,“你這一輩子,太不值了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陳老廓只是默默地聽著,偶爾抬眼看看兒子,眼神里有一種熊老達看不懂的東西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陳老廓七十三歲那年冬天,身體徹底垮了。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,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傻兒子。他試著教陳盼一些基本的生活技能,如何生火做飯,如何打水洗漱,可陳盼學不會,總是弄得一團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盼盼,爹要是走了,你怎么辦?”陳老廓摸著兒子的頭,聲音哽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陳盼只是傻笑,重復著:“爹,不走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臘月二十三,天降大雪。陳老廓把最后一點米煮成粥,喂給兒子吃。自己一口沒動。夜里,他躺在床上,感覺生命正一點點從身體里流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盼盼,”他艱難地說,“爹對不起你,沒能照顧好你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陳盼似乎感覺到了什么,緊緊抓住父親的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第二天,雪停了。鄰居發(fā)現(xiàn)陳老廓家的煙囪一整天沒冒煙,覺得奇怪,推門進去,發(fā)現(xiàn)陳老廓已經死了,身體都僵硬了。陳盼守在父親尸體旁,凍得瑟瑟發(fā)抖,嘴里不停念叨:“爹,睡覺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村里人幫忙料理了陳老廓的后事。陳盼被送到了鎮(zhèn)上的福利院。他不懂什么是死亡,只是不停地問:“爹呢?回家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同一時間,熊老達在養(yǎng)老院過得依然瀟灑。那天晚上,他溜出去和一個剛死了丈夫的寡婦喝了花酒,回到養(yǎng)老院時已是深夜。他醉醺醺地躺在床上,對室友吹噓:“那寡婦,說要跟我過呢!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第二天早晨,服務員發(fā)現(xiàn)熊老達死在床上,面帶微笑,似乎還在做著美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兩個老人相繼離世,村里人把他們埋在了同一片墳地。陳老廓的墳前冷冷清清,只有幾棵野草在風中搖曳。熊老達的墳前倒是擺著幾個花圈,是那些和他有過露水情緣的婦女們送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下葬后的第七天,一個瘦高的身影蹣跚著來到陳老廓墳前。是陳盼。他從福利院跑了出來,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干癟的饅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爹,吃。”他把饅頭放在墳前,咿咿呀呀地說著,“盼盼,乖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坐在墳旁,像從前靠在父親膝頭一樣,把頭輕輕貼在冰冷的墓碑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夕陽西下,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。遠處,福利院的工作人員正尋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而在另一座墳前,風把花圈上的挽聯(lián)吹得嘩嘩作響,那上面寫著的“風流永存”四個字,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刺眼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