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那年臘月,玉林的冬天又濕又冷,青石板路上總凝著層薄薄的水汽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常聽見父母在廚房低聲商量,快年關(guān)了,老大的校服得補(bǔ)補(bǔ),老二的毛衣袖口都磨出線頭,還得備些年貨。聽著這樣的絮叨,就覺家里每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半花。可種田人家哪有什么余錢?最后父母決定,把屋后菜園那畦香菜拉到玉林城里賣掉,換些年貨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臘月二十四晚上,父親從鎮(zhèn)上回來,把香菜捆得整整齊齊,裝滿那輛破舊的三輪車。從我們村到玉林城區(qū)有二十多公里路,父親本想一個人去,我那時剛滿十四,是家里最大的孩子,蹦跳著非要跟去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父親看看我這個已到他肩膀高的孩子,沒說什么。母親給我和父親煮了兩碗面條,還煮了兩個雞蛋,她再三囑咐我到了城里要學(xué)會吆喝,談價錢得靈活,別餓著肚子。我和父親吃完面條和雞蛋便推著車出了門。同行的還有隔壁堂叔伯,他們也拉著自家種的蔬菜,盼著能賣個好價錢。那個年月,雖說要蹬著三輪進(jìn)城賣菜,卻不覺得多辛苦,反倒覺得這是過年必不可少的儀式,像是一場帶著希望的遠(yuǎn)征,雖然誰也不知道能不能賣個好價錢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天剛蒙蒙亮,兩輛三輪車一前一后出了家門。這是我第一次跟著父親去玉林城里賣菜,心里還想著終于能看看書里面的“高樓大廈”長什么樣了。二十多公里路,對我既是考驗(yàn)又是新奇,蹬起車來格外有勁?!拔伊獯笾?!”一路上我搶著蹬車,和父親說笑著,不知不覺到了南流江大橋。江風(fēng)凜冽,卻吹不散我們滿身的干勁。汗水浸濕的秋衣貼在身上,被風(fēng)一吹,涼颼颼的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在橋頭歇了片刻,父親掐滅手里的煙頭,說再走十來里就到城里了,讓我在旁邊扶著,他來蹬車?!盀樯兑獡Q?”我有些不甘心?!斑@一路你蹬得太猛,我都沒使上勁?!毕肫鸷?jié)竦暮蟊潮伙L(fēng)吹得發(fā)涼,我只好挪到車斗邊扶著。為證明自己還有力氣,我把繩子纏在胳膊上,弓著身子往前拉。車輪碾過濕潤的柏油路,發(fā)出吱呀吱呀的聲響,像在唱一支古老的歌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天色漸漸亮了,路兩邊的桉樹在晨霧中若隱若現(xiàn)。偶爾有摩托車從身邊呼嘯而過,車燈在霧氣中劃出一道道光柱。也有早起趕集的小貨車,遠(yuǎn)遠(yuǎn)地就把我們籠罩在車燈里,那一刻,我們像是舞臺上的主角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早上八點(diǎn)多,太陽爬過云開大山,我們終于到了玉林城區(qū)的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。經(jīng)過一夜奔波,人困馬乏。父親看看我,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兩塊錢,讓我去買碗米粉。這時我才覺肚子餓得咕咕叫。可從車座上下來時,突然感覺腿腳都不聽使喚——是麻了!我試著挪動另一條腿,也一樣酸麻難忍,每走一步都像有千萬根針在扎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這一切都被父親看在眼里?!八貌⒆幽_麻了,你先送他回去歇著,菜我和他大伯賣就行?!碧貌T著那輛二八大杠,不到兩個小時就把我馱回了家;而我們蹬著三輪走這二十公里路,卻用了整整三個小時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這都是為了心中的那個年?。?lt;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第二天,我的腿腳才慢慢恢復(fù)。我們姐弟幾個常跑到村口的榕樹下張望。一直等到大年二十九傍晚,終于看見父親和堂伯拉著車,慢悠悠地從暮色中走來。他們滿臉疲憊,車上用稻草蓋著的香菜還剩大半車……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父親默默地停好車,低聲說在市場上守了兩天兩夜。我看著那些漸漸發(fā)黃的香菜,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那年開春,我無意中看見父親在菜園里補(bǔ)種香菜,佝僂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。忽然明白,那個臘月里沒有賣完的何止是半車香菜?那是一個父親全部的愛,藏在每一片翠綠的葉子里,藏在每一里顛簸的路上,藏在那個永遠(yuǎn)難忘的年關(guān)里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那年過了年,我就十五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?</span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