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柔柔毛衣情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初冬的林區(qū)早被寒氣裹住，窗玻璃上凝著厚厚的霜花，像誰撒了把碎鉆，指尖一觸就化成細(xì)水痕。風(fēng)刮過屋后的樺樹林，嗚嗚地響，帶著松針的清冽，鉆透教室的木窗縫，凍得我忍不住縮起脖子，鼻尖紅得像顆山楂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年我十七，在林區(qū)中學(xué)讀高三，后座的林曉柔總愛低著頭織毛衣。她的辮子垂在織針上，墨色的毛線球在桌下滾來滾去，偶爾纏上我的凳子腿，她會紅著臉小聲說“對不起”，聲音軟得像剛?cè)诘难┧?。窗外的樺樹落光了葉子，光禿禿的枝椏挑著未化的雪粒，風(fēng)一吹就簌簌往下掉，落在她的窗臺上，和她指尖翻飛的毛線相映，竟有了幾分溫柔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知道她在織毛衣，卻從沒想過是給我的。那時我是班里最調(diào)皮的男生，總愛揪她的辮子，趁她不注意藏起她的織針——那織針是她爺爺用樺木削的，帶著淡淡的木香味。我常躲在后門，看她著急地翻書包，辮子上沾著的細(xì)碎雪粒都忘了拍，心里就偷偷樂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直到一場寒流突襲，林區(qū)的氣溫驟降到零下二十度。教室的木窗漏風(fēng)，玻璃上的霜花凍得硬邦邦，我裹著單薄的舊外套，凍得搓手跺腳，噴嚏打個不停。正趴在桌上呵手時，一個鼓鼓的布包突然落在我懷里，帶著淡淡的體溫?！敖o、給你的，穿上試試?！睍匀岬穆曇魩еc顫，像被寒風(fēng)刮得發(fā)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布包里是件鵝黃色毛衣。我愣了半天，當(dāng)著全班同學(xué)的面套上——領(lǐng)口織大了半寸，滑到肩膀，袖口也長了一截，垂到手腕，針腳歪歪扭扭，像林區(qū)雪地上踩亂的腳印。不知是誰先笑出了聲，接著哄笑聲此起彼伏。我臉一熱，像被火燙了似的，猛地脫下來扔回給她，惡狠狠地說：“誰要穿這么丑的東西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的臉?biāo)查g白得像窗外的霜，嘴唇抿得緊緊的，眼淚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，卻沒掉下來。窗外的雪粒還在飄，落在她的發(fā)梢，她默默地把毛衣疊好，放進(jìn)書包最底層，指尖蹭過布包時，我瞥見她指腹上有幾個小小的紅點——是被織針扎破的，結(jié)了薄薄的痂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之后，曉柔再也沒在班里織過毛衣，也不再跟我說話。我心里莫名發(fā)慌，想跟她道歉，卻拉不下臉。課間看到她趴在桌上，望著窗外的樺樹林發(fā)呆，辮子上的雪粒慢慢融化，打濕了肩頭，我攥著藏起來的樺木織針，喉嚨像被凍住似的發(fā)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放寒假前，曉柔突然轉(zhuǎn)學(xué)了——她爸媽在城里找了工作，要搬離林區(qū)。送她去火車站那天，林區(qū)下著小雪，凍土凍得發(fā)硬，踩上去“咯吱”響?；疖囌镜恼九_旁，幾棵老松掛著冰棱，白汽從人們的嘴里冒出來，很快消散在寒風(fēng)里。她穿著件紅色的新棉襖，手里拎著簡單的行李，看見我時，眼神頓了頓，從口袋里掏出個小毛線球，遞過來：“這個給你，當(dāng)年織毛衣剩下的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毛線球是鵝黃色的，絨絨的觸感硌得手心發(fā)疼，上面還沾著幾根細(xì)小的樺木屑。我想說的道歉話堵在喉嚨里，最終只說了句“一路順風(fēng)”?；疖嚸爸灼従忛_動，她趴在車窗上，用力朝我揮手，眼淚終于掉了下來，混著窗外的雪粒，在玻璃上劃出一道道水痕。我站在原地，看著火車漸漸遠(yuǎn)去，手里的毛線球被攥得變形，寒風(fēng)刮過臉頰，像刀割一樣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后來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學(xué)，那件被我扔掉的毛衣，被媽媽撿了回來，洗干凈疊在衣柜最底層。放假回家時，林區(qū)又是初冬，窗外的樺樹林覆著薄雪，風(fēng)依舊嗚嗚地響。我忍不住拿出毛衣穿上，領(lǐng)口依舊松垮，針腳依舊歪斜，可裹在身上，卻暖得驚人，連骨子里的寒氣都被驅(qū)散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媽媽坐在炕邊納鞋底，窗外的雪光映在她臉上，她嘆了口氣說：“曉柔那孩子心細(xì)，知道你冬天怕冷，熬了好幾個通宵織毛衣。林區(qū)的冬夜多冷啊，她在煤油燈下織，手指被織針扎破了好幾回，血珠滲到毛線上，她就偷偷用雪搓搓手，接著織，還不讓我告訴你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猛地愣住，指尖撫過毛衣上歪扭的針腳，那些藏在毛線里的細(xì)小血點，像星星一樣扎眼。想起那個飄著雪粒的課堂，她遞毛衣時泛紅的指尖；想起火車站臺，她辮子上融化的雪水；想起林區(qū)的冬夜，煤油燈下單薄的身影——原來那些笨拙的針腳里，藏著最純粹的喜歡，而我卻用幼稚和莽撞，親手碾碎了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去年同學(xué)聚會，有人提起曉柔，說她在城里成了一名針織設(shè)計師，設(shè)計的毛衣總帶著林區(qū)特有的溫暖質(zhì)感，很受歡迎。我輾轉(zhuǎn)拿到了她的聯(lián)系方式，猶豫了很久，終于在一個林區(qū)飄雪的夜晚撥通了電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喂？”電話那頭的聲音，依舊溫柔，卻多了幾分陌生。我握著話筒，聽著窗外熟悉的風(fēng)聲，喉嚨發(fā)緊：“曉柔，我是……我一直留著你送我的毛線球，還有那件毛衣。當(dāng)年的事，對不起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，然后傳來她輕笑的聲音，像林區(qū)初春融化的雪水：“我早就不記得了。其實當(dāng)年，我第一次織毛衣，尺寸全錯了，本來想拆了重織，可看著林區(qū)的雪一天比一天大，怕你凍著，就急著給你送過去了，沒想到還被你嫌棄。”她頓了頓，又說，“不過，我后來設(shè)計的第一件爆款毛衣，就是照著當(dāng)年那件的針腳改的——歪歪扭扭的，帶著點林區(qū)的粗糲和暖，大家都說親切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握著話筒，眼眶突然熱了。窗外的雪還在下，落在樺樹枝椏上，簌簌作響。那件鵝黃色的毛衣就搭在椅背上，霜花落在上面，又慢慢融化。原來那些年我以為的遺憾和虧欠，早已被時光溫柔化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如今每當(dāng)初冬來臨，我都會穿上這件毛衣回到林區(qū)。站在屋后的樺樹林里，霜花落在針腳間，陽光透過枝椏照下來，把歪扭的紋路染得溫暖。風(fēng)一吹，松濤陣陣，仿佛還能聽見當(dāng)年教室里，織針穿梭的“噠噠”聲，和那個紅著臉遞毛衣的女孩，在漫天雪粒中輕聲說：“穿上試試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原來最真摯的情意，從不需要完美的表達(dá)。它就像林區(qū)的初冬，帶著點清冽，藏著些笨拙，卻能在歲月里沉淀出最動人的暖，裹著松針的香、樺木的潤，一直暖到心底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