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前幾日大姐在電話里提醒我:“你的生日到了。”我怔了一怔,屈指算來,竟已是五十三個春秋了。我的生日,大約是舊歷九月廿三,或者前后差著一兩日,究竟哪一天是真,倒也懶得去考究了。于我,那不過是三百六十五日里尋常的一日,風(fēng)照樣吹,日頭照樣起落,心里泛不起什么特別的漣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倒是那張薄薄的身份證上,明白印著九月二十四日。這日子,還是當(dāng)年辦頭一代身份證時,母親在旁口述的。想來她說的,便是那農(nóng)歷的日子了。這小小的謬誤,如今倒成了我與那段清貧歲月唯一的、帶著暖意的牽連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記憶里,總是秋深冬初,風(fēng)里帶著凜冽的寒意。母親便會在那一天,獨自在灶間忙活,為我煮上兩個雞蛋。隨后,她便走到門口,拉長了聲調(diào),喚著我的乳名,將我從外頭瘋玩的野地里尋回來。我將熱乎乎的雞蛋捧在手里,心里是懵懂的歡喜,仰起臉問娘:“怎么單給我吃呢?”母親便用那粗糙的手撫著我的頭,眼角漾開細(xì)細(xì)的笑紋,說:“傻孩子,今日你過生了?!蔽疫@才恍然大悟——原來過生便有好吃的食物。于是急急地剝開殼,只將那白嫩的蛋白吃了,剩下黃澄澄的蛋黃,總是自然而然地遞到母親嘴邊。她是從不推辭的,仿佛那本就是她的份。如今想來,那個年代的農(nóng)村,日子是何等艱難。雞蛋與一點肉腥,是只有貴客臨門時才得見的珍饈。后來我長大了,為了生計遠走他鄉(xiāng),可只要在家,趕上那一天,灶膛里的火依然會為我燃起,那兩個雞蛋,也總會準(zhǔn)時地、熱騰騰地送到我手里。這情形,年復(fù)一年,竟成了我那樸素童年里最鮮明的一道顏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后來,母親去世了,二十多年的光陰如水般流去了,我再也沒有吃過那樣滋味的雞蛋。有時想起,眼眶便無端地潮潤起來。然而更教我追悔的是,我竟從未問過母親的生辰是哪一天。她自己也從不提起。直到她去世后,我才在她遺下的身份證上,第一次看清了母親的出生年月日。那一瞬,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擰了一把,酸楚的淚,終于決了堤。我們這一代人,承著父母的骨血,也承襲了他們對生命的那一份默然。父母生于三十年代的戰(zhàn)火與離亂之中,對他們而言,能安穩(wěn)地吃一頓飽飯,已是歲月莫大的恩賜,哪還有什么閑情與奢念,去計較屬于自己的那一日呢?這沉默的習(xí)慣,便如家風(fēng)一般,無聲地傳給了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哥哥大我三歲,然我們兄弟倆的生日日子卻在同一個月份里。近些年,哥哥總在農(nóng)歷九月將盡時,發(fā)來微信提醒。他說我們兄弟倆的生日只相隔一天。我每每只是淡淡一笑,回他:“你不提,我倒忘了。祝你快樂罷!”我確是這么想的。這日子,于我不過是平常的一日,無需誰的賀詞,也無需什么筵席。若真想慰藉自己,不如獨自下廚,妥帖地煮一碗面,或炒一兩樣小菜,對窗獨酌,倒也自在安然??粗绺绨l(fā)來的信息,想起他長我三歲,眼見也要步入花甲,心下不免感慨,歲月何曾饒過誰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至于我的兒女,他們的生日,我卻是記得清清楚楚的,一如當(dāng)年母親記得我的。他們熱衷于朋友的聚會,蛋糕與禮物,這是他們的時代了,我自然不反對。只是有時看著他們的熱鬧,我會想起那兩只溫?zé)岬碾u蛋,和那個站在田埂上、被母親喚著乳名的野孩子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繁華,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沉默。那沉默里的愛,或許粗糙,或許笨拙,卻像埋得很深的根,從不言語,卻支撐了地上所有的枝繁葉茂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的生日是哪一天,終究是無關(guān)緊要了。只是在那秋深的日子里,我總會想起兩個雞蛋,和那個吃下蛋黃的、沉默的身影。(文|詩哥 杜士成)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