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今天的魔都,終于有了冬天的味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于是便想起南方的冬了。那冬是吝嗇的,遲疑的,總不肯爽爽利利地冷,倒像一壺總也燒不開的溫水,溫吞吞地悶著人。那里的風是潮的,帶著一股子霉陳氣,往骨頭縫里鉆,是一種黏膩的、甩不脫的糾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不像眼前這風,雖則凜冽,卻是干脆的,磊落的,像一把用冷水淬過的快刀,“唰”的一下子,便割斷了與昨日那種溫暾之氣的聯(lián)系。這大約便是“冬天的味道”了——不是一種溫度,而是一種境界,一種由混沌走向清明的決絕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沿著長滿了法國梧桐的街道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夏日里,它們是兩排蓬蓬的、綠得化不開的濃云,將日頭篩得細碎;如今,葉子都落得差不多了,只剩下些光禿禿的、筋骨畢露的枝干,倔強地指著青灰色的天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線條是瘦硬的,干凈的,像一幅宋人筆下的白描,沒有一絲多余的贅筆。腳下,枯黃的落葉層層疊疊,失了水分,踩上去是一片清脆的、簌簌的碎裂聲,全不似南國落葉那般軟塌無聲。這聲音,聽在耳里,竟有一種奇異的爽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街角那家咖啡館,將座位都收進了室內(nèi),只留了幾張鐵藝的桌椅在外面,冷冷清清地空著。玻璃窗上,卻因了內(nèi)外的溫差,氤氳起一層厚厚的水汽,將里面那些晃動的人影與暖光,都暈染成一片模糊而溫柔的夢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冷與暖,靜與鬧,蕭條與豐腴,便這樣坦然地、涇渭分明地并存著,構(gòu)成這冬日街頭獨有的韻致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味道,又引著人往記憶的更深處里去了。我想起古人對于冬天的態(tài)度,似乎總比我們更鄭重,也更富有一種詩意的儀式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《詩經(jīng)》里說,“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。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。”那遠征歸來的士卒,面對的便是這樣一個嚴寒的、飛雪的世界,那雪不僅壓著道路,也壓著他那顆飽經(jīng)離亂的心,那滋味,是沉重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而晚明張岱,曾雪夜駕著小舟,擁毳衣爐火,獨往湖心亭看雪,所見惟“天與云與山與水,上下一白”。那又是何等的孤寂與清狂!他將自己活成了一滴墨,滴落在這張巨大的、純白的宣紙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冬的味道,于他們,是人生的況味,是天地間的大寂寞,也是精神上的大自由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而我們呢?我們活在暖氣充足的鋼筋水泥里,活在隨時可以買到一杯熱飲的便利中,季節(jié)的變遷,似乎只剩下衣柜里衣物的更迭,與手機天氣軟件上數(shù)字的跳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們與自然,隔了太多層。今日這風,這干燥的冷,倒像是一個不速之客,莽撞地闖了進來,一把撕去了那層溫存的、卻也令人麻痹的薄膜,讓我們得以與這季節(jié)的本相,赤裸裸地打個照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它逼著你清醒,逼著你感受自身血液流動的速度,逼著你想起一些早已被遺忘的、關(guān)于生存的原始感覺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回到家中,掩上門,那風便被關(guān)在了外面。屋里的暖氣霎時圍攏上來,像一群殷勤的、過分熱情的老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走到窗前,看著玻璃上自己呵出的白氣,又看著窗外那片被燈火染成暗橙色的、清堅的夜空。那“冬天的味道”,仿佛還沾在我的衣襟上,帶著一點街角落葉的微澀,一點北風的清冽,還有一點從記憶深處泛上來的、古舊的微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它來了,帶著它的決絕,真好!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