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我得到的第一份工作,是在渡頭鎮(zhèn)的縣劇團(tuán)跑龍?zhí)住側(cè)サ臅r候,我離生理上的成年,只差一歲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與我同去劇團(tuán)報到的,還有兩個一起在橋背學(xué)戲的同伴。兩男一女,我們約在一起,努力裝出很老練的樣子,向龍津路那幢臨街的兩層筒子樓走去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去辦公室報到的當(dāng)天,我就聽人說起過,團(tuán)里正在上演《武松殺嫂》。這出戲的導(dǎo)演,由主演武松的臺柱子兼任,聽說他事先已經(jīng)盯上了我們仨,并有意讓我去接手原來的老演員,飾演虎形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沒錯,就是要去演老虎,演那個被武松赤手空拳打死的老虎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我隱約記得,第二天下午,就有人通知我去劇團(tuán)的后院候著,并告訴我說,會有導(dǎo)演在那里給我指派角色并帶我走場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我按時趕到了并不寬敞的后院,正站在空空的院子里發(fā)呆,只見樓道里匆匆閃出一位中年人,他看上去四十歲開外,穿著團(tuán)里統(tǒng)一發(fā)的深藍(lán)色大衣,顯得很有英氣。他邊走邊沖我笑。見狀,我趕緊迎了上去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果然,是要我去穿那身不知被穿過多少回的虎形戲服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虎形的動作并不復(fù)雜,無非就是張牙舞爪罷了,動作難度也不大,沒有跟頭可翻,如果說,其中包含了一點有技術(shù)含量的動作,也只是做幾個滾背而已。在臺上,三下五除二,虎形就被喝醉的武松打趴了,扮虎形的演員,就會連滾帶爬地跑進(jìn)側(cè)幕里去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武松帶我走了一遍臺,我記了動作和臺位,接著,我和他交手又練了一兩回,就算是搞定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回想起來,我之前在橋背的那些翻滾也算是沒有白學(xué),以致于參加工作以后,首次去扮演一個四腳著地的老虎,都沒讓導(dǎo)演費什么勁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我從小就聽熟了武松打虎的故事,被其英雄氣概屢屢折服,至于他殺嫂的事以及他為何殺嫂,似乎也聞所未聞,可能是出于兒童不宜的緣由,大人們從不把那些聽上去不齒的風(fēng)流韻事講給小孩子聽,即便講了,估計孩子也理解不了,反而會多生好奇和困惑,這就超出了講故事人的本意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我從父親那里聽到武松打虎的故事,是我在上小學(xué)四年級時侯。記得有一次,我生病發(fā)高燒,躺在自家閣樓的床上養(yǎng)病。那時,每天吃過晚飯后,父親就會坐在我床邊,用他那一襲未變的山東方言,給我開講《水滸》里的好漢故事,以打發(fā)難熬的夜間,也使我記住了"三碗不過岡"的說法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至于后來,對這個故事的重溫,我就要感謝廣播和曲藝了。先是聽播山東快書,講得活靈活現(xiàn),再聽播相聲,聽得令人捧腹大笑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父親的故事和山東快書,都用山東話道來,講的也都是山東人的故事,口音極為熟悉,很有親切感,而候?qū)毩窒壬南嗦?,雖然沒用山東方言說,但卻有了比較明顯的不同,相聲里講的,并不是武松打虎的故事,而是戲臺上的演員,如何演繹武松打虎的趣事,相聲還特意刻劃了虎形演員的心理過程和行動軌跡,不過,在這個故事里,喝醉酒的,不是武松,而是扮演虎形的演員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武松打虎故事,隨著景陽岡那只吊睛白額老虎的死而有了結(jié)局,它當(dāng)然不會涉及虎死之后的事,而我當(dāng)時所參演的戲,其劇情發(fā)展,卻并不止于此。武松,他不止是打死了老虎,接下來的事,從劇目的取名便可得知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從戲曲行當(dāng)看,武松屬于短打武生,與我在橋背戲班出演的祝旺同屬一類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我當(dāng)然更愿意演武松,但是愿意二字,只是一種單向的被動承諾。新人初到新碼頭,并不會有這樣的好運降臨,但是,我也不會想到會去演虎形。其實,對于像我這樣初來乍到的青椒而言,如果沒想到一些事情的必然發(fā)生,只能怪自己愚鈍。演虎形,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苦差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單說那身虎形服,即便現(xiàn)在,想起來都覺得又想屏住呼吸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虎形服是套頭連體的,身后翹著虎尾,虎衣的顏色和虎皮紋,都是劇團(tuán)的美工用畫布景的顏料涂上去的,很可能從未洗過。我每次到后臺換虎形服,虎皮還未套上,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汗味,我?guī)缀跏潜镏鴼獯┥纤?,然而,虎頭卻要另外穿戴,整個虎頭都頂在頭的上方,我的頭部和脖子就理所當(dāng)然地充當(dāng)了虎頸,這個部位,被連在虎頭的,用紗布做的套筒套著,透過那層薄薄的,浸染了刺鼻汗?jié)n氣味的紗布,我得以呼吸,并且隔著它,才可以觀察臺面的情況和武松的位置,可憐了我的鼻子和眼睛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即便演了虎形,也逃不過化妝。演虎形的人,在戲的開場被武松干趴,滾到后臺,脫下虎形衣,往往還得接著上妝,要準(zhǔn)備跑后半段的衙役龍?zhí)住?lt;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如此看來,我演虎形,都不敢妄言是一份自豪,不僅如此,戲里邊可以被我演的人物也確實不多,就連武大郎和西門慶都是主要角色??墒牵幢阊莶涣酥鹘?,我也不愿意接這個活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不樂意也得干,謀生就是這樣,盡管它難免讓我想起,念初中時去火焰山校辦農(nóng)場施肥的經(jīng)歷。那賴以呼吸的氣味,實在是不好聞的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好在,我還能翻幾個跟頭,以后,還可以演別的,我常常以此聊慰。但正是這個原因,讓自己的戲路進(jìn)入了一個閉環(huán),因為擅長毯子功,會翻一些跟頭,所以才被導(dǎo)演看上,接替別人演了虎形,而多演了幾次虎形,這種演技就會影響一些同事的評價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他們或許在尋思,新來的這個年輕人,嗓子壞了,嗓門又粗又低,吊也吊不上去,他在橋背學(xué)了幾年戲,到頭來,就只會翻翻打打,已經(jīng)演不了別的行當(dāng)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有這種看法,實在怪不得人家。我長大成年后,也曾經(jīng)有一段不短的時間,對他人產(chǎn)生過類似的刻板印象。心理學(xué)教科書曾告訴過我,這樣的思維陷阱,絕少有人能繞得過去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晚上,在劇團(tuán)演出的大本營一一渡頭鎮(zhèn)的影劇院,我體驗了扮虎的感覺,后來,又去了各個鄉(xiāng)鎮(zhèn)演出,爬上了更加簡陋的戲臺,繼續(xù)體驗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那身虎形行頭,不斷疊加著我的汗?jié)n。我的汗味與前任的汗味混合在一起,它們合力揮發(fā)出來,會有什么特殊之處,我聞不出來。我聞不出自己的汗味,只能聞到他的,演多久,聞多久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習(xí)慣了一種氣味和那些貼身的粘連,我的機(jī)體反映,再也不覺得敏感。它們成了我穿戴戲服的日常,正如人們對自己腳上襪臭的寬容,不穿著它們走路出汗,那是否還能叫做腳,我會質(zhì)疑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這習(xí)慣,有點可怖的地方,可怖在于,明知那臭味,從根本上是來自于長期的未曾洗滌,卻也沒產(chǎn)生要求更換一套新行頭的想法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我在設(shè)想什么呢,劇團(tuán)服裝箱里有那么多的生角蟒袍和旦角的鳳冠霞披,它們,都曾無數(shù)地被汗?jié)n浸涮過,我當(dāng)然也不可能指望能從里面掏出一套新的,并不常用的虎形服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主角唱不了,龍?zhí)撞辉概埽f的就是我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往深里說,虎形那幾下子,看似簡單,也不是那么容易演好的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我演虎形,算不上成功。這是我從劇團(tuán)聘來的美工小A那里側(cè)面了解到的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小A臨時住在影劇院售票間的樓上,單人單間,門口的過道堆滿了畫布和待完工的布景。這個過道,平時就充當(dāng)了小A的工作間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我與小A相處得很好,閑時,我總喜歡去他那里聊天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有一次,我征求他對虎形表演的看法,他想了一下,便以委婉的口吻說道:"演虎形,關(guān)鍵是要用肢體表現(xiàn)出這只老虎的精神風(fēng)貌。"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,心里有些茫然,不知該如何接話,但我心里明白,自己對虎形動作的把握有所缺失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盡管不愿,即便演了,也沒有演好。這是實情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談及表演,有點復(fù)雜,我做的動作人形化較多,而老虎動作的成份太少,從臺下看上去,活生生就是一個披了虎皮的人在挑釁另一個人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這樣一看,我不僅給人形丟了臉,同時也給景陽岡的老虎丟了臉,更給武松抹了黑。他費勁打死的并不是一只兇悍惡煞的猛虎,而是一只溫文爾雅,文質(zhì)彬彬的巨貓或人形假虎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我常常設(shè)想,景陽岡的這只老虎到死都不會知道,死亡對于天下動物都是不變的結(jié)局,但對一只心存沽名釣譽(yù)的猛獸而言,死在誰的手里真是無比重要。正因為它死在了武松這里,所以景陽岡和它自己也能名垂千古,至少,會有一個學(xué)了幾年武戲的演員去扮演它,還時刻擔(dān)心演不好,難以刻畫和表現(xiàn)出它的精神風(fēng)貌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不用說動物了,試問,就人的個體而言,又有幾多人可以用這樣的方式,延續(xù)著他們的藝術(shù)形象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當(dāng)自然倫理和人類社會倫理混在一個方位,并且被反復(fù)敲打的時候,連景陽崗的老虎也免不了陪葬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它是死得其所的,老虎的死,襯托了武松的勇猛和無畏,也為后來的家族式復(fù)仇呈現(xiàn)了理據(jù)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幸好,這部戲的場壽不長,一個縣域有限的觀眾,并沒有容它上演多少時日,這也給我的焦慮有了交代,再多的巡演場次,也都有收官的時候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隨著一次次地裝臺,登臺,拆臺,武松也一次又一次地打虎,一次又一次地砍殺潘金蓮和西門慶。到了要返回渡頭鎮(zhèn)的那一天,人與戲,虎形與虎服,都隨著人箱混裝的車斗,遠(yuǎn)遠(yuǎn)地湮沒于返城的公路上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那時,雖然沒人告訴我,但我隱隱地感覺到,已經(jīng)到了要與那身虎形衣道別的時候。有些不舍,有些慶幸,更多的,或許是不舍,但演的場次再多,我也出不了老虎的氣質(zhì)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有何不舍,我常常滋生疑惑,或許,沒想到第一次的職業(yè)生涯,竟然是以老虎的四腳,爬到戲臺上的,而那時,我也斷然不再會期望,會在未來的某一次,甩著雪白的水袖,邁著不緊不慢的方步,走向下場門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卡車載著戲箱和我們,向駐地狂奔,路過鵬溪時,司機(jī)摁響了車?yán)取?lt;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我下意識地,向右邊岔道的盡頭匆匆望了一眼。我知道,距此向北,三里路開外,那里是橋背村。</span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