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圖文/葉樺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駕著車盤旋在蜿蜒的山路上，這是我第三次走進羅田，每次來都是為著羅田的烏桕紅葉。隔著車窗玻璃望去，紅黃綠的三元色是這個季節(jié)的主調，雖非我想象中烈焰般灼灼的、逼人的紅，倒像是一位深沉的畫師，將赭石、朱砂、曙紅，乃至些許的藤黃，都在巨大的畫盤里細細地調過了，然后借著秋風的手，酣暢淋漓地潑灑在這連綿的岡巒之上。那絳紫的，沉靜如哲人的思忖；那猩紅的，熱烈中帶著些許的悲壯；那橙紅的，明艷里透著暖融融的歡欣。它們并非整齊劃一地紅著，而是高高低低，深深淺淺，遠遠近近，交織著，暈染著，散發(fā)著大自然誘人的光芒。其間，又點綴著些尚未完全褪去青綠的、或是已染上姜黃的葉子，斑斑駁駁的，便讓這宏大的錦繡，更多了幾分錯落的韻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駐車在觀景平臺旁，目光從那一片色彩的海洋里，收攏回來，落到近處的一株烏桕樹上。它的葉子是心形的，小小的，疏疏的，并不如楓葉那般有著張揚的掌形。它們一簇一簇，綴在清瘦的枝干上，像無數(shù)躍動著的小火苗。霜風過處，并不見它們如何劇烈地翻飛，只是微微地、集體地顫動著，發(fā)出極細微的沙沙聲，那聲音，輕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嘆息。陽光透過這些半透明的紅葉，竟仿佛不是照下來，而是流下來的，是那種溫潤的、琥珀色的光流，葉子的脈絡在光中清晰可辨，像布滿了精巧的毛細血管。這一刻，我忽然覺得，每一片葉子都不是扁平的，而是一個飽滿的、立體的、有著獨立呼吸的生命。它們在春夏時節(jié)，也曾怎樣貪婪地啜飲過雨露，怎樣靜默地承受過烈日，才將所有的光與熱，所有的風與雨，都積淀下來，化作生命盡頭這最濃烈、最輝煌的一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其實，葉紅是植物的生命周期現(xiàn)象，這美的頂點也是凋零的前奏。這轟轟烈烈的燃燒，也是以生命為代價的。它們拼盡了全部的氣力，紅給誰看呢？是給這寂寥的大山，給這過往的薄云，還是給我們這些偶然的、匆匆的過客？其實都不是。它們只是順從著內在的律動，完成自己罷了。從鵝黃的春，到碧綠的夏，再到這血一般殷紅的秋，它們的存在，本身就是一部完整的、無須言說的史詩。我?guī)Р蛔咭黄~子，但那一片沉靜而熱烈的紅，卻已滿滿地盛在我的心田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晨光像是被細細篩過的金粉，勻勻地灑在這名為“圣人堂”的田壟上。我穿行其間，腳下是松軟的泥土，周遭是喧騰的、流動的歡樂。游人著了各色鮮亮的衣裳，笑語聲散在微涼的空氣里，與光影嬉戲。他們融入這片紅色的海洋，自己也成了風景里躍動的色彩。然而我的心思，卻像一根悄悄的線，只想系在那一片片靜默的紅葉上，去作一番沉靜的審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里的烏桕樹，生得是那樣有性情。它們三三兩兩，或聚或散，并不成森嚴的陣勢，只像是不經意間被神仙信手撒在這片起伏的山谷里的。它們安然躺在大山寬厚的臂彎里，沐著風，承著露，自在地變換著容顏。我忽然覺得，這一棵棵烏桕，竟像極了人的一生。那枝頭尚存的些微綠意，是青蔥的少年時代，帶著未褪的稚嫩與勃勃的生機；那大片渲染開的橙與黃，是正盛的青春，光華燦爛，無拘無束；而那最引人注目的殷紅，便是生命的中年了吧，積淀了所有的光與熱，展現(xiàn)出最豐厚、最醇熟的色彩；至于那幾近絳紫的，則沉靜如暮年，在夕陽的余暉里，透著一種安詳而尊嚴的美。它們就這般靜靜地站在這里，將一生的故事，都寫在了葉子的顏色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端著相機，像一個虔誠的探秘者，試圖從方寸的取景框里，覓得它們美的真諦。當我逆著光看去，葉子邊緣勾勒出一圈亮晶晶的金線，葉肉竟成了半透明的，像薄薄的彩色琉璃。這時的紅，是一種暖洋洋的、通透的紅，不含一絲雜質。換一個角度，讓柔和的側光撫摸它們，那紅色便立刻沉靜、溫潤起來，像上好的絲絨，質感厚重，仿佛積蓄了整個夏天的溫度。我俯下身子，近乎貼在地面，仰拍上去，那一簇簇紅葉，便在湛藍的天幕與悠悠的白云映襯下，顯出分外明艷而高遠的姿態(tài)。藍的愈藍，白的愈白，紅的便愈發(fā)的熾烈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待到無人機升起，從高處俯瞰，那宏大的場景，才真真地撼動了我的心魄。先前零星的、個體的美，此刻匯成了一片浩瀚的、流動的色彩海洋。山巒的曲線是舒緩的波浪，而那深深淺淺的紅，便在這波浪上涌動、綿延，直至視野的盡頭。在這片以紅為主調的壯麗織錦中，間或點綴著幾處白墻黛瓦的民居，像是一首激昂樂曲中幾個清越的、休止的音符，讓這磅礴的畫面，頓時有了人間的煙火與安恬。從樹叢的縫隙間，小心翼翼地構好圖，將那素凈的房舍一角，框進絢爛的枝葉里，儼然便是一幅天成的水墨畫，那幾分留白的意蘊，美得讓人心醉。我?guī)ё叩牟⒎侨窍鄼C里滿滿的影像，更是一份關于生命顏色的、沉甸甸的感悟！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車子將圣人堂的喧鬧遠遠拋在身后，一到徐鳳沖，便覺著氣息全然不同了。若說圣人堂的紅葉是散逸在山谷田壟間的田園詩，那么徐鳳沖的，便是一首精心結構卻又氣勢恢宏的山水賦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還未見紅葉的全貌，先聽得見一條山溪的潺潺聲。那水聲不激不厲，清泠泠的，像為這滿山的紅生就一支永不休止的伴奏。溪水兩岸，便是那成片成林的烏桕了。它們傍水而生，虬曲的枝干奮力地伸向天空，仿佛一群酣暢的飲者，正盡情啜飲著這山間常生奔淌的瓊漿玉液。有了水的滋養(yǎng)，那紅色便仿佛添了幾分靈動的、潤澤的意味。抬眼望，山坡上是密匝匝的竹林，風過處，漾起一片簌簌的碧浪，宛如一張巨大的綠幕。徐鳳沖的村舍，便依著這山勢，錯錯落落地鋪展開來。白墻在綠竹的映襯下，愈發(fā)顯得素凈，靜靜地散發(fā)著一種山村獨有的安恬之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村居前，是新鋪的柏油馬路，烏黑的路面像一道利落的墨線。路的下方，是一片開闊的梯田，秋收已過，裸露的黃土上，新生的油菜苗已吐出星星點點的嫩芽，那怯生生的綠，像是大地剛剛蘇醒的呼吸。行走在田疇間蜿蜒的木棧道上，腳步發(fā)出空洞而悅耳的聲響，恍惚間，竟不似身在鄉(xiāng)野，而是漫步于某個精心打理的城市公園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此處的烏桕，確是與圣人堂的不同。它們更高大，更密集，那顏色也因此更為濃烈，更為鮮艷。絳紅、猩紅、朱紅、橘紅……交織著，碰撞著，燃燒著，幾乎要將半邊天空都映出緋紅的霞光來。如果說圣人堂的美是疏朗的、耐人尋味的，那么徐鳳沖的美，便是撲面而來的、不容分說的。這里的游人自然也更多，長槍短炮的攝影師，在三角架后凝神屏息；穿著鮮艷衣裙的姑娘，在紅葉下巧笑嫣然。人們以各自的方式，盡情享受著這大自然慷慨贈予的快樂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將無人機升起，視野豁然開朗。從這上帝的視角俯瞰，徐鳳沖的美，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恢宏畫卷展露無遺。山野的肌理，那一道道柔和的、起伏的條紋，清晰得如同大地的掌紋。墨綠的山巒、素白的村舍、烏黑的公路、嫩綠的田疇，以及那一片片如潑如灑的、最奪目的烏桕紅，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完美地組織在一起，盡收眼底，真可謂“一網打盡”。這不再是零碎的風景，而是一幅完整的、活著的巨幅丹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忽然明白了，徐鳳沖的美，是多重意義上的。那烏桕的紅，是生命奔放到極致的熱烈之美；那山溪與竹林，是未經雕琢的原始之美；那村舍與田園，是與自然相融的和諧之美。而這一切元素，經由這山川地勢的巧妙安排，最終呈現(xiàn)在我們眼前的，更是一種渾然天成的藝術之美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車子在盤山路上不知繞了多少個彎，像是要把塵世所有的紛擾都甩在身后，才終于抵達這藏在群山褶皺里的鏨字石村。村子靜靜地散落在起伏的山巒上，高高低低，錯錯落落，因著這大的海拔落差，便生出一種層疊的、立體的氣象來。而我要尋的那片特殊的紅，便藏在這片蒼茫的山色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不是烏桕葉那種潑天蓋地的、燃燒般的紅，而是一種更為沉靜、更為奇崛的紅。沿著山徑行走，目光所及，是六千多株蒼老的柿子樹。它們不像平原上的果樹那般規(guī)整，而是恣意地、倔強地生長在崖邊、坡上、屋角旁。它們的樹干是深黛近黑的顏色，虬曲盤錯，布滿皴裂的紋路，像一句句無人能解的偈語，訴說著歲月的風霜。而就在這鐵畫銀鉤般的枝椏盡頭，卻累累垂垂地掛滿了柿子，像無數(shù)盞小小的、紅彤彤的燈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是一種怎樣的紅??！不是楓葉的嬌艷，不是烏桕的斑斕，而是一種熟透了的、近乎醇厚的朱紅。秋深了，柿葉早已落盡，沒有絲毫遮掩，那些果子便毫無保留地、赤裸裸地把自己交給了天空。于是，那純粹的、飽滿的紅色，便在湛藍的天幕與悠悠白云的映襯下，顯出驚心動魄的美。黑是鐵一般的黑，藍是寶石般的藍，紅便是這天地間最濃烈、最沉靜的一筆點染。這色彩的組合，簡單到極致，也強烈到極致，仿佛不是人間景象，而是上古畫師以最樸拙的筆法，繪出的一幅神品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站在這片蒼勁與豐饒交織的奇景前，心里生出許多聯(lián)想來。大自然的饋贈，有時真是別具匠心。它沒有贈予這片土地尋常的、轉瞬即逝的絢爛，卻贈予了這經霜愈紅、歷冬不凋的果實。而更令人驚嘆的，是生活在這里的人們。他們竟將這山野間最尋常的水果，點化成了一種風雅。全國各地的游人被這獨特的“展品”吸引而來，畫家支起畫板，試圖留住這色彩的魂魄；攝影師們調整鏡頭，渴望捕捉這光與影的詩篇。一顆小小的柿子，便這樣從口腹之欲的滿足里超脫出來，醞釀成一種獨特的山野文化，生成一種蓬勃的“柿子經濟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夕陽的余暉，給每一顆柿子都鍍上了一圈柔和的金邊。山風拂過，那些紅色的果實便在枝頭微微頷首，沉靜而安詳。它們不與春花爭艷，不與夏木爭榮，只在萬物凋零的深秋，以一種最樸素的姿態(tài)，奉獻出生命最豐厚的甜蜜。這美，是自然的饋贈，是歲月的沉淀，更是人與土地相濡以沫、共生共榮的智慧結晶。我?guī)е鴿M心的震撼與寧靜轉身離去，而那一片鐵干紅果的景象，已如一枚深深的印記，烙在了我的心底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