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魯迅先生曾這樣評價四大名著之一的《紅樓夢》：“單是命意，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：經(jīng)學家看見《易》，道學家看見淫，才子看見纏綿，革命家看見排滿，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?！币馑际牵阂话賯€人看紅樓夢就有一百個角度，史學家看到清朝由昌盛走向衰敗的歷史，道家看到一切皆為空，文學家看到的是各種人物形象的刻畫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我從小就捧腹《紅樓夢》，特別關注主人公賈寶玉。在新世相中，《紅樓夢》是一個跨越年代的好故事。我一直覺得，我們擁有《紅樓夢》是很幸運的，讀到賈寶玉是幸運的。即使到現(xiàn)在，它也能幫人們不需要親身歷經(jīng)那么多痛苦，就明白很多人生滋味，學會怎樣規(guī)避陷阱，學會面對選擇。這么多年來反反復復的研讀啊，解讀呀，讓很多人心目中的紅樓越來越像一本“古籍”。很多人的青春時光里，雖然都有紅樓的影子，但《紅樓夢》卻很少陪伴人們的青春了。這太可惜。到了現(xiàn)在這把年紀，我更愿意走入紅樓，同賈寶玉交朋友，讓古籍里的人物關照自己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第一次讀寶玉，是在十歲的夏夜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那本泛黃的《紅樓夢》，是哥哥用牛皮紙包的書皮，邊角磨得發(fā)毛。我趴在炕沿上，借著昏黃的煤油燈光，手指劃過“賈寶玉初試云雨情”那頁，臉上木木的——那時不懂什么叫“情”，不懂什么叫“性”，只覺得寶玉像隔壁那個總愛搶我糖吃的堂哥，有點賴皮，又有點招人疼。我去問大哥這啥意思，結果挨了一頓臭罵，從此覺得寶玉招人煩、招人恨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最著迷的是“元妃省親”那段。書上說大觀園里“香煙繚繞，花影繽紛”，寶玉穿著大紅袍子站在人群里，像畫里走出來的人。我纏著媽媽給我縫“寶玉的袍子”，媽媽用紅綢子拼了件小坎肩，我穿著它在院子里跑，假裝自己也揣著塊會發(fā)光的玉，身后跟著一群“襲人姐姐”“晴雯妹妹”。有次摔了一跤，坎肩磨破了角，我坐在地上哭，哥哥說：“你看寶玉，挨打都不哭，你這算啥?！蔽页槌橐叵耄簩氂癜ご蚨加腥怂退帲宜ち酥挥袐寢尯?，還是他更厲害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那時的寶玉，是竹床涼席上的一場熱夢。夢里有吃不完的“胭脂膏子”，有會哭鼻子的林妹妹，有敢撕扇子的晴雯姐姐。我從沒想過他會難過，總覺得他像聚寶盆里的珠子，再怎么滾，都掉不出那座金碧輝煌的大觀園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第二次讀寶玉，是在二十二歲的大學宿舍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初夏的晚自習，我揣著從圖書館借的《紅樓夢》溜回宿舍。室友們在討論考研還是找工作，我躲在掛著碎花布的床簾里，翻到“晴雯被逐”那回，忽然就停住了。書上寫寶玉去看晴雯，她“頭發(fā)都散了，圍著被子坐”，從枕頭上摸出兩根銀簪子，說“這個給你，以后遇見林妹妹，就說我想她”。我盯著那段字，眼淚“啪嗒”掉在紙頁上——前幾天，系里評選獎學金，平時和我最要好的哥們，為了加分偷偷改了志愿表，我問他時，他低頭說“人總要為自己打算”，那語氣像極了書里勸寶玉“該懂些世故”的寶釵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“寶玉挨打”那段，從前覺得是熱鬧，那天讀來卻字字扎心。賈政的板子落下來，他喊的不是“饒命”，是“襲人，林妹妹可曾來了？”我忽然想起上次英語考砸了，躲在操場角落哭，第一個想找的，是那個總說“你寫的題比標準答案有意思”的同宿舍學長。原來再疼，心里最掛記的，還是那個懂自己的人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再次接觸“賈寶玉初試云雨情”那幾行字，知道了原來公子哥和丫鬟“偷偷說話”。看得我臉紅心跳，頭腦里班上那幾個漂亮、活潑女生的面容、身段揮之不去。再見到她們時，我總是非常靦腆，表情不太自然，似乎同她們有過什么似的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可那時的我，也像書里的襲人一樣，偷偷在心里嘆：寶玉若是能“上進”些，少和戲子來往，少替丫鬟出頭，是不是就不會挨這頓打？他為何偏要對著“仕途經(jīng)濟”皺眉頭，對著“無用”的詩詞發(fā)癡？就像室友勸我：“別總看那些沒人看的小說了，多學點外語比啥都強?！蹦菚r的寶玉，像面有點硌人的鏡子，照出我的理想，也照出理想和現(xiàn)實間的溝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如今再讀寶玉，是在六十父母歲的老藤椅上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周末的午后，外孫子趴在我膝頭，小手里攥著支蠟筆，在《紅樓夢》的封面上畫小人。她指著插圖里的寶玉，奶聲奶氣地問：“姥爺，這個戴玉的舅舅，為啥總跟阿姨們玩呀？”我翻到“寶玉出家”那頁，雪地里他給賈政磕了三個頭，紅斗篷的影子拖在雪上，像一道沒干的淚痕。忽然就懂了他為什么要走——這世間他最看重的“真”，像大觀園的花一樣，落得差不多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這幾年，見了太多“落了”的事。老同事聚會，當年說要“一輩子畫畫”的朱姐，現(xiàn)在總勸我“別總讀那些閑書，多想想外孫子兒的學習”；鄰居家的姑娘，放棄了學了八年的芭蕾，因為“考教師編更安穩(wěn)”。我們都成了“懂事”的大人，像寶釵那樣勸人“要務實”，像襲人那樣說“要顧全大局”，唯獨不敢像寶玉那樣，對著落花說“我替你哭”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外孫子在紙上給寶玉畫了對翅膀，說“讓舅舅飛到云上去找林阿姨”。我看著那歪歪扭扭的翅膀，忽然想起初中時埋在花壇里的月季花瓣——原來寶玉葬的從來不是花，是我們每個人都曾有過的、不愿被世俗磨碎的初心。他為晴雯哭，為黛玉哭，為芳官哭，其實是為這世間所有“美好易逝”而哭，就像我們?yōu)槭湃サ那啻嚎?，為錯過的人哭，為被生活磨平的棱角哭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我把外孫子摟進懷里，指著書上的字說：“這個舅舅啊，他是在守著心里的光呢?！彼贫嵌夭洳湮业牟弊樱灩P在我袖口蹭出片淡淡的紅，像極了初中時同桌那本《紅樓夢》的牛皮紙封面。風從窗欞吹進來，翻得書頁沙沙響，恍惚間，好像看見十三歲的自己蹲在榆樹下看書，二十二歲的自己在宿舍床簾里抹眼淚，而現(xiàn)在的我，正抱著外孫子，在半世紀的光陰里，和那個戴玉的公子輕輕說了聲：“原來你一直都在?！?lt;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原來讀寶玉，讀的從來不是書里的人。是讀那個沒被生活磨平棱角的自己，讀那個在世俗里跌跌撞撞的自己，讀那個近七十歲了，還能在陽光里為一朵落花、一個故人、一堵古墻駐足的自己。</span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