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《戊戌冬憶祖母》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靖弘毅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寒燈溫舊襖，線腳憶難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補衣三更夜，分糕百歲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帆沉運河月，人去故園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誰紡紗聲里，秋霜鍍鬢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去年的今日，初冬微寒，黃邱套的千年銀杏樹葉，正一片片落下，安靜，從容，如同您沉睡時的面容。整整一年了，祖母。時間過得這樣快，快得讓我常常在某個黃昏，下意識地想撥通那個熟悉的號碼，聽您喊一聲我的乳名；時間又過得這樣慢，慢得這一年里的每一次思念，都如同您親手逢補過的衣服，針腳綿密，沉甸甸地壓在心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人們說，您是“運河軍嫂”、“人民功臣”，是“國際媽媽”。這幾個沉甸甸的稱謂，是您一生的勛章，鐫刻著大時代的烽火與仁慈?？稍谖倚睦?，您首先是我的祖母，是那個會用粗糙溫暖的手掌，輕輕摩挲我臉頰的奶奶。今天，我想暫時放下那些宏大的敘事，只作為一個被您愛了四十年的孫兒，在記憶的長河里，打撈那些關于您的、閃著微光的碎片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記憶的起點，總是縈繞著一種肥皂的清香味，混雜著陽光曬過棉布的氣息。那是您的味道。您一生愛潔，即便年過九旬，也堅持自己漿洗衣物，把平凡的日子過得清清爽爽。您的手，指節(jié)粗大，布滿了老年斑和蜿蜒的青筋，是一雙寫過傳奇的手。它曾在抗戰(zhàn)的烽火里，為傷員顫抖的身體清洗過傷口；它也曾在異國的土地上，擁抱過那個失去雙親的朝鮮孤兒樸而福；而更多的時候，它是在家里的灶臺前，為我搟出最筋道的面條，在昏黃的燈下，為我縫補貪玩時刮破的衣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童年最大的樂趣，便是伏在您的膝頭，聽您講那些“老掉牙”的故事。您從不講大道理，說的都是具體的人。您說起的戰(zhàn)友，不是教科書上的英雄，而是那個睡覺愛打呼嚕、卻把最后一口炒面讓給您的“小李叔叔”；您提起黃邱套的歲月，記憶最深的不是宏大的會議，是冬日里大家分食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時，彼此臉上那簡單而滿足的笑。關于那位您養(yǎng)育了五年、后來留在朝鮮的孤兒樸而福，您說得最多的，是她剛來時如何驚恐得像只小鹿，夜里總被噩夢驚醒，您便整夜整夜地抱著她，哼著中國北方的童謠，直到她在您懷里安穩(wěn)睡去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人啊，在戰(zhàn)火里，就更要知道疼人?！蹦偸怯米钇綄嵉恼Z言，總結那些驚心動魄的過往。您用一生踐行了這句話。您的愛，有一種跨越血緣與國界的本能。后來，我看到大學生們將您譽為“國際主義精神的典范”，我忽然明白，那崇高的“國際主義”，其內核或許正是這種最樸素、最寬廣的“疼人”之心。它讓您在仇恨彌漫的年代，看見了每一個需要被呵護的、具體的生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作為您的孫兒，我或許是離您傳奇最近的人，卻也可能是最執(zhí)著于在傳奇之外，尋找您作為一個普通女性痕跡的人。我見過您的眼淚。那是在祖父的忌日，您一個人坐在房間里，對著那張褪色的合影，默默垂淚。那一刻，您不是功勛卓著的“人民功臣”，只是一位思念亡夫的普通妻子。我也見過您的固執(zhí)。您堅持獨居，生活簡樸，拒絕一切超出規(guī)定的特殊照顧。組織上派來的保姆，總被您以“我還能動，不要給國家添麻煩”為由“勸退”。您把一生的積蓄，幾乎都留給了兒孫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您對我們這些兒孫，慈愛中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嚴格。飯粒不許掉在桌上，因為“粒粒皆辛苦”；公家的東西，一紙一筆也絕不能私用。這種嚴格，曾讓年少時的我感到不近人情。直到我長大，步入社會，在紛繁的世相中，才愈發(fā)體會到您用一言一行傳遞給我們的，是怎樣一種干凈、硬氣而又溫暖的精神底色。它比任何財富都更珍貴，它讓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，走得端正，也走得踏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您是在睡夢中安詳離去的，如秋葉之靜美。整理您的遺物時，我們發(fā)現(xiàn)您留下的東西少得驚人：幾件半舊的衣服，一箱整整齊碼放的書信和照片，還有那枚您珍藏了一生、卻從不輕易示人的勛章。沒有存款，沒有房產(chǎn)，您把一切都奉獻了出去，連同您自己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然而，您卻給我們留下了最豐厚的遺產(chǎn)。那不是勛章，不是稱號，而是一種“活法”。您讓我們看到，一個人可以用最謙卑的姿態(tài)，活出最挺拔的人生；可以用最柔軟的心腸，去面對最堅硬的世事。您的一生，就像您名字里的那個“玉”字，溫潤以澤，仁也；堅而不蹙，義也。您這枚“玉”，歷經(jīng)百年風雨的打磨，愈發(fā)顯得通透、溫潤，光而不耀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雖說不能參加您周年祭典，孫兒應邀去北京參會，姑媽說：“這是對您最好的紀念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黃邱套的銀杏葉，葉子已快落盡，光禿的枝干直指天空，有一種洗盡鉛華的靜美。我知道，明年春天，它又會發(fā)出新芽。生命就是這樣，一代一代，生生不息。祖母，您并未真的離開，您只是化作了我們血脈里的堅韌，化作了我們待人接物時的善意，化作了夜空里一顆溫潤的星，永遠注視著這片您深愛著的土地，以及在這片土地上，繼續(xù)平凡而努力生活著的我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《運河憶祖母逝世周年》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靖弘毅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運河嗚咽水痕深，百歲功高百姓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曾渡孤雛離戰(zhàn)火，猶溫棉襖抱寒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煤燈補衣針牽線，小院分糕笑滿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一載隔紗空喚奶，煙雨秋帆是歸魂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?奶奶，我們想念您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