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曾記得,二十多年前,我站在雙橋之上,仿佛立在時間的交叉口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眼前的雙橋,一座是拱起的世德橋,一座是平臥的永安橋,一橫一豎,一圓一方,恰似一把老式的鑰匙,靜靜擱在周莊的流水之上。據(jù)說,正是這把"鑰匙",為世界打開了認識中國水鄉(xiāng)的大門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橋下的水是活的。南北市河與銀子浜在這里交匯,水流便有了不同的性情——一邊從容寬闊,一邊細瘦幽深。水色是那種經(jīng)年的綠,綠得深沉,卻不渾濁;兩岸粉墻黛瓦的倒影落在水里,被水波揉成一片朦朧的夢。偶爾有烏篷船搖過,欸乃一聲,便把這夢輕輕地劃開一道口子,但船過后,那夢又緩緩愈合了,完好如初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水,這橋,看過了六百年的煙云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倚著世德橋冰涼的欄桿,不禁去想,那個元末明初的沈萬三,是否也曾在此處憑欄,謀劃著他的商業(yè)版圖?他的船隊,從這銀子浜出發(fā),經(jīng)吳淞江,入東海,遠達南洋。那時,周莊因他而成為江南巨鎮(zhèn),這雙橋之下,想必終日舟楫往來,滿載著絲綢、瓷器和一個時代的野心。沈萬三這面"人鏡",照出的是商業(yè)的極致繁華,也照出了與帝王博弈的悲劇命運。他的沈廳依舊在,七進五門樓,氣派非凡,但再多的財富,終究也抵不過一道圣旨。富貴如煙云,唯有這石橋,這流水,默然看到如今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與沈萬三的豪商氣象相對的,是周莊寺廟里蘊藏的另一種人生境界。沿南湖而行,全福講寺的輪廓漸漸清晰——這恐怕是江南最特別的寺院了。它不像別處名剎深藏山林,而是如一幅水墨長卷,迤邐鋪展在湖光水色之間。寺殿碧水環(huán)繞,晨鐘暮鼓從水面上漾開,驚起幾行白鷺,真真是"水中佛國"的意境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走進寺中,更覺其妙。東西兩座花園,分別紀念著三位與這片水土淵源頗深的文人——劉禹錫、陸龜蒙、張季鷹。這布局本身就如一面澄明的心鏡:佛門清凈地,卻為文人雅士留出這許多位置,實在是周莊獨有的包容。大雄寶殿內(nèi),釋迦牟尼安詳垂目。香客不多,偶有當?shù)氐睦蠇烌\跪拜,口中念念有詞,都是最樸素的愿望。佛前長明燈躍動的光暈,映在她們布滿皺紋的臉上,仿佛也照亮了數(shù)百年來在這片水鄉(xiāng)生息的人們的精神圖景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若說全福寺是融于水,那么鎮(zhèn)中的澄虛道院便是隱于市。這座道院藏身在熱鬧的街巷里,卻是江南一帶頗負盛名的道教圣地。院內(nèi)的斗姆殿、玉皇閣,層層遞進,別有洞天。道院始建于宋代,幾經(jīng)修葺,香火始終不絕。有趣的是,在周莊,佛教的全福寺與道教的澄虛道院和諧共存,各度有緣人。這何嘗不是另一種"橋"——連接著不同的信仰,通往同樣向善的心靈彼岸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明代的張廳,那句"橋從門前進,船自家中過",道盡了水鄉(xiāng)人家的從容與詩意。那該是怎樣的一種生活?推窗即河,枕水而眠,人生的節(jié)奏與流水的節(jié)奏合而為一。我想起晚唐的陸龜蒙,那位隱居甫里的詩人,他的農(nóng)具賦里,滿是與世無爭的田園之樂。這些文人墨客,是另一面鏡子,照出的是精神的棲居,是"煙波釣徒"張志和那般"斜風細雨不須歸"的曠達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歷史的洪流,在這水鄉(xiāng)小鎮(zhèn)里,似乎也放緩了腳步,化作了涓涓細流。從春秋的吳王搖,到宋室南渡的貴族,再到民國時期改名為"楚傖鎮(zhèn)"的短暫插曲,周莊的每一塊石板,都浸透著滄桑。那迷樓里,曾有過南社詩人柳亞子等人的慷慨高歌;那澄虛道院中,繚繞的道教香火,寄托著人們對長生與安寧的樸素愿望。這一切,都如橋下的水影,虛實交錯,構(gòu)成了周莊豐厚的文化肌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暮色漸起,兩岸的紅燈籠次第亮起,溫暖的倒影在墨綠的水面上拉得很長。游人都散去了,周莊仿佛又回到了它自己。本地的一位老大爺,提著竹籃,慢悠悠地從永安橋上走過,他的身影與橋、與屋、與水,融合得天衣無縫。他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,他的日常,便是我們眼中的風景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忽然明白了陳逸飛那幅《故鄉(xiāng)的回憶》為何能打動世界。他畫下的,不僅是雙橋的形,更是水鄉(xiāng)的魂。是那種由橋與水編織的、貫通古今的寧靜,是那種在喧囂塵世中得以保存的、完整的生活詩意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如今,二十余年過去了。我常常在想,那把老式的鑰匙,開啟的何止是水鄉(xiāng)的大門?它更開啟了一段穿越時空的對話——讓六百年前的櫓聲與今人的驚嘆在水面上相遇,讓沈萬三的商船與陳逸飛的畫筆在橋洞下交錯。這把鑰匙,一頭連著明代的石階,一頭通向往來的行人;一頭系著商賈的抱負,一頭牽著文人的情懷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轉(zhuǎn)身離開。雙橋依舊靜靜地臥在那里,如一位不言的老者。它以石的身軀,連接的不只是兩岸,更是古代與當代,傳奇與平凡,財富與詩心。它以水為紙,以橋為筆,寫下了一部關(guān)于江南的、最生動的注腳。而我,只是一個偶然路過、借它照見一段歷史的讀者罷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只是這一照,便是二十余年的魂牽夢縈。那水中的寺廟倒影,那橋下的經(jīng)聲櫓聲,早已在心底沉淀成永不褪色的水墨長卷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