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好的我們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國慶假日,在家休息。手機幽幽地一亮,一條來自陌生卻又牽系根源之地的訊息嗡地一聲,像投進靜潭里的一粒石子,漾開了層層疊疊的漣漪。點開一看, 89屆學生群有圖片和視頻消息?!拔乙呀?jīng)不記得我們小學的教室在哪個位置了”!浮生未央利用假期回母??纯?,發(fā)了消息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幾年前,一名學生到??次?,留了聯(lián)系方式,后來把我拉進了學生群。在群里靜默潛水了多年,積了厚厚的一層“塵”。這一問,仿佛推開了一扇久閉的門,推開那扇漆色斑駁的舊教室門,三十六年的光陰,仿佛只是門軸“吱呀”的輕響。塵埃在光柱里浮動起來,幾十個名字,幾十個模糊的身影,零零落落地跳了出來,像藏在舊書頁里干枯的花瓣,忽然見了風,竟還有一絲似有若無的香氣。我看著,心里的那潭靜水,也被攪動了。手指不由自主地,在冰冷的屏幕上敲下幾行字,告訴她,視屏的第一個畫面往東,就是當年他們的白墻紅瓦的平房教室,拐角處是隔壁無線電三廠廢棄水塔的位置。廊橋連著前面兩幢教學樓。再往前,是教師宿舍樓拆了后蓋的三期教學樓,面向東的,是拆了古色古香的老教師宿舍,蓋的二期教學樓,兒童滑梯位置是老幼兒園位置,也是拆了后建的樓房。指尖敲下的每一個字,都仿佛在觸碰著三十六年前的黑板,粉灰微涼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1988年的夏天,校園的梧桐樹正是茂盛,我懷著忐忑、憧憬與一腔近乎虔誠的熱誠走上講臺。他們是我教的第一屆畢業(yè)生,我在他們的眼里是個帥氣又靦腆的年齡不大的青年老師。與他們相遇,也是一段緣分。1987年8月,我在參加工作近8年、工作過兩個單位后調(diào)入他們的母校。1988年上半年,學校派我去揚州市教師進修學校參加第七期小學語文骨干教師培訓。校長答應讓我去學習的時候,給了我一個任務,培訓結(jié)束回來后要帶畢業(yè)班。為了這個培訓學習,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。其實,這次培訓學習,本來是校長以培養(yǎng)我的名義讓一個中層干部去的。說來也巧,“三八”婦女節(jié),學校工會要組織活動,我是工會委員,負責活動場地布置。學校一位老師見我在忙,說,你怎么還在學校,區(qū)里參加骨干教師培訓的老師已經(jīng)去學習一個星期了。我茫然回答,不知道啊。她(她先生當年在教育局教育股室工作)說,你快去問問,教育局給你向培訓學校請了假。我不敢怠慢,中午回家請夫人(當年她在教育局負責文印工作)下午上班時問問教育股室的領導。夫人問清情況后立刻告訴我。說我的學校是以培養(yǎng)我這個年輕教師的名義申請的,卻想派一位中層干部去。得到消息,我跑著去見校長。我首先感謝校長給我這次培訓學習的機會。校長被我說得愣住了。連忙笑著說,奧奧,就準備讓你去,正在協(xié)調(diào)人員接手你的工作。第三天,校長通知我可以去揚州報到學習了。當我來到學習學校,門衛(wèi)師傅一見我領著被褥行李,連忙說,你是淮陰來的吧,就差你一個人了,都以為你不來了。說完,師傅領著我見班主任老師,班主任老師領著我辦理報到手續(xù),安排我的吃住。就這樣,在揚州教師進修學校參加了半年脫產(chǎn)進修學習培訓。這是揚州市政府以和淮陰市政府合辦的名義向省里爭取的與聯(lián)合國合作的一個培訓項目。半年里,我學習了很多課程,飽覽了大量的教育教學理論書籍,做了很多的學習筆記,到蘇州、無錫去見習,在揚州市重點小學跟班實習。學到了很多知識和技能。這也是我教學生涯中難得幾次的學習機會之一。直到現(xiàn)在,我心里依舊對老校長心存感激,感激他對我的關照、幫助、愛護。我是沒有經(jīng)過中師科班學習,高中畢業(yè)就走上教育崗位的老師,這次學習培訓對我來說是何等重要,多么及時;對當時的淮陰市教育局領導心存感謝,這是當時淮陰市教育局老局長據(jù)理力爭而來的唯一的一次淮陰的教師和揚州的教師一同學習培訓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第二天中午,他們竟然問起了我的名字——這些四十大幾的人,在群里小心翼翼地@我,說在一起的幾個同學不記得我的名字了。請我再當一次班主任,把大家攏到一塊兒,聚一聚。名字,這些我記憶里本該還是少年模樣的人,竟忘了我的名字。可轉(zhuǎn)念一想,三十六載的風吹雨打,這名字被埋在瑣屑與歲月的塵埃里,忘了,也是常情。而我,也曾在許多個深夜,費力地打撈那些他們以為我一定記得的“得意門生”的名字么?,撈上來的,卻總是一手空空的水痕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這場跨越半生歲月的相約聚會定在幾天后。我特地早到了些,等待著他們的到來。稱呼有的是遲疑的,目光有的是探尋的。那一張張面孔,被時光重新雕刻過,添了皺紋,白了鬢角,我仔細地從這些似曾熟悉而又陌生的輪廓里,去尋找當年那些稚氣的眉眼。高個子的男生,頭上沒有油黑濃密的頭發(fā),戴上了眼鏡,剛進門我就認出了他,可他對我一臉茫然,一點印象都沒有,他當年可是出了名的頑皮。當年瘦竹竿似的男孩,已是臉龐圓闊,頂著沉穩(wěn)肚腩的工程師。好多年前,在公交車上,它一眼就認出了我。當年也是不守課堂紀律被我罰站過。如今見到他,眼里沒有半分怨懟,全是亮晶晶的、溫暖的笑意。幾位女生,少年的輪廓依稀可見,性格還是沒變,溫潤的、外向的、憨厚的、活潑的,都還在她們的言談舉止上尋到。我們互相辨認著,像在玩一個延時了太久的拼圖游戲,名字與記憶里的臉龐在空氣中碰撞、對接,終于爆發(fā)出驚喜的歡呼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最好的時光,從來不是因為它毫無瑕疵,而是因為它完整地封存了一段生命與另一段生命的最初、最真誠的相互撞擊與照亮。它是所有故事的序章,是所有可能的起點。往后的漫長歲月,都像是在那個短暫的夏天,書寫著一部波瀾壯闊的注解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曾經(jīng)是校園里一道風景線的粗壯高大的梧桐樹,早已讓位于一幢一幢拔地而起的新校舍。我們都已被生活抹去了許多棱角,背負了各自的重擔與榮光。但在此刻,在這個一切開始的地方,我們彷佛完成了一場神圣的儀式,將那個名為“最好的我們”的完整體,從記憶的琥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,它光華流轉(zhuǎn),纖塵不染。那一刻,沒有聲音,只有窗外的風,輕輕拂過梧桐的斑斕的葉片,沙沙作響。三十六年前的某個午后。學校分給我們班一個市級三好學生表彰名額。思來想后,這個名額經(jīng)向全體學生說明,推薦給了一位各方面表現(xiàn)還不錯,就是學科成績稍遜一點的學生。因為,有了這個表彰,就可以加幾分,就可以助他一把力,可能讓他考上重點中學??墒?,第二天,另一名學生的親戚,我的同事找到我,非讓我把這個名額給這名學生不可,理由是,這名學生是班干,學習優(yōu)秀,有了這個表彰,報考重點中學更保險。其實,之前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,一直認為這個學生沒有這個表彰也能上重點中學,不如多幫一下更需要的學生。同事纏著不讓,第二天,學生父親也來校談這個事情,我堅持著。后來,他們又去老校長那兒反映、糾纏。老校長在了解情況后,又向上爭取了一個名額,幫我解了圍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他們畢業(yè)后,我一直在五年級和六年級教學、兼做班主任。我的兒子在學校上學六年,我竟然沒有教過他一年。兒子上五年級,我向后來擔任校長的領導申請到五年級去教教兒子,對兒子負負責任。這位領導說,六年級需要你;兒子升上六年級,我又向領導提出堅守六年級一年,帶帶兒子,校長卻又讓我去帶五年級。直到現(xiàn)在,夫人還是掛在嘴邊的批評我責怪我,沒有照顧好兒子,盡管兒子現(xiàn)在工作生活還不錯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有一年的冬季來得較早,分管校長找到我,讓我去泗洪縣實驗小學參加一個作文“自批自改”教學改革研討會。這個活動是一位中層干部原先準備去的。天冷,又加上臨近學期期末快要進入復習迎考階段,臨時不去了。我覺得是個難得的學習機會,果斷前往學習,學習歸來,我加班加點,趕進度,把拉下的課補足補齊,把學到的經(jīng)驗用到教學上,學生感到耳目一新,很感興趣,許多家長都覺得作文這樣教學對孩子學習寫作文幫助大。就這樣,在后來的幾年里,教學相長,學生作文成績提高很快??墒牵褪沁@樣一個對學生學習幫助很大,讓我花了比一般只有教師批改沒有學生體驗、不管學生是否感受、多幾倍時間的好經(jīng)驗、好方法,卻被后來成為校長的領導否決了。說什么,學生作文本上看到了學生用筆批改的痕跡,認為我工作不負責任。殊不知,學生在課堂指導寫作后,我首先要瀏覽學生的作文,對照寫作要求去發(fā)現(xiàn)學生作文中存在的問題,編寫修改要求,在評批課堂上,選出一片寫得好一點的和一篇寫得差的給學生舉例修改,再讓學生學著修改,小組換著互批、同桌互批,逐步培養(yǎng)學生修改作文的自信,讓學生自己修改自己的作文批改后,我再次瀏覽批閱,把不當?shù)牡胤郊右约m正,寫上筆注,加上眉批、行批、尾批。再給互批的學生加以說明。最后,把學生寫的優(yōu)秀作文集錦,在班上宣讀,好多學生的作文經(jīng)過推薦,在當時的《小學生之友》等報刊上發(fā)表,在作文比賽中獲獎。真的,想把學生和自己的孩子教得好一點,真的不容易,阻力、壓力,真的不少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我們談著,笑著,當年的挨批,在今天的話語里,到是變得是了不起的勛章;當年的被同學的欺負,在今天的笑聲里變成了相當美好的回憶。早已遺忘的珍珠,被他們?nèi)绱苏渲氐厥詹卦谛牡?,一顆顆,一粒粒,拂去時光的塵埃,依然熠熠生輝,溫潤生光。他們站起來敬酒,我坐著會意,他們圍著我干杯,我也高興得站起回敬。我忽然發(fā)覺,那些清晰地站在我眼前的,與我熱烈地話著舊日的,恰恰都是當年那些最平常、最不起眼或是最頑皮,甚至是我批評得最多、最重、操心得更盛的學生。他們的模樣,他們的頑皮、他們挨批時噘著嘴不服氣的神情都鮮活地刻在記憶里,從未褪色。他們沒有考上耀眼的重點中學,仿佛就此散入茫茫人海,成了這世間最普通的砂礫??善沁@些砂礫,三十六年后,將一顆顆心,溫潤地捧到了我的面前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歲月不居,時節(jié)如流,我們都是趕路人。那些我曾給予厚望的,每每在成績單頂端的名字,那些我以為必將有遠大前程的“優(yōu)秀”的孩子,他們?nèi)缃裨谀睦锬??那些考上重點中學,上了名牌大學的孩子們,他們的名字,他們的作文得了什么獎,他們考了第幾名,曾經(jīng)是我那年月最光鮮的注腳,他們的面容,在我的記憶里,反倒奇異地模糊了,淡了,像遠山的嵐靄,風一吹,便散得無影無蹤。他們或許正在某個我無法想象的高處,領略著我從未見過的風景。但人間煙火氣里,我們共同的樸素的來時路,曾經(jīng)一起走過,也一直在今日相聚的我們的記憶里不肯忘卻。行囊盛滿人間味,余生且看青山媚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我們總以為教育是修剪枝丫,把每一棵樹都修成筆直的、向上的模樣。許多年后,我忽然明白了。真正的園丁,愛的本就是樹木自由生長的姿態(tài)。那些看似歪斜的樹干,或許正以另一種方式,更堅韌地迎向風雨。教育這件事,本就不是一場關于“優(yōu)秀”的甄別與篩選。他們更像是一場春風,一場雨,本應是無差別地吹拂,無差別地潤澤。那些早早開出的、艷麗奪目的花,自有他們的天地;而這些遲遲才散發(fā)出的、人性深處的溫熱的芬芳,卻真正地慰藉了一個退休教師的心境。一個世界,一個人生,凡塵里,我們都是星辰大海里的一分子,我們都是莽莽草原上的一顆草,我們都是浩瀚深林里的一棵松……晨起暮歸,櫛風沐雨,都能撐起屬于自己的那一片天。想著,被想著,已經(jīng)不再那么重要了。望遠處是風景,看近處才是人生。你站在樹下看風景,我在風景中看你。你安好,我無恙。健康的活著,平靜的過著,適當?shù)拿χ_心的笑著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最好的我們,從不是指那些奔赴了錦繡前程的“我們”,從來不是那些符合標準答案的“優(yōu)秀”,而是這些被歲月淘洗后,磨得溫潤,懂得了感恩,依然保有那份真誠與記得并最終選擇了原諒與銘記的“我們”。是在三十六年的塵埃落定之后,還能圍坐在一起,笑著說起當年被批評處罰后,還能珍重喊出一聲“老師”的我們?!白詈玫牟皇钱斈甑奈遥膊⒎菃螁问钱斈昴晟俚哪銈儭?,“最好的,是我們”。是那個特定的夏天,是那一學年的十二個月,是那一學年的四季,是那段充滿愛與希望的時光。是那間特定的教室里,有剛剛開始教畢業(yè)班的我,和剛剛開始認識世界的你們,共同組成的那一個整體。那,才是最好的“我們”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聚會散了。夜色已濃,華燈璀璨。夜風拂面,帶著秋冬的溫軟,撩動內(nèi)心深處最柔軟的那根線。我們握手告別,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,長得仿佛能連接上三十六年前的時光。他們年少的模樣依存,看著眼前這一張張不再年輕的臉,一個個踏實、溫暖的中年人,他們的眼睛里,竟都映著三十六年前,那間破舊教室里,同樣清澈的光。眉間不蹙,紙上半行。一生很長,何必慌張。回家的途中,再次路過學生們曾經(jīng)在此學習成長過六年、我前后兩段時間學習過工作過、成長過三十一年的學校。月光灑滿大地,仿佛鋪上了一層銀霜。寂靜的校園里,我們都曾經(jīng)留下足跡,留下歡聲笑語,留下我們不曾忘記的記憶。那時的讀書聲、歡笑聲、粉筆劃過黑板的聲音,都還在這煙火人間里回蕩。光陰早就把最美妙的東西加在修煉它的人身上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一縷桂香許流年,一葉秋色寫清歡,光陰聞香,秋色幾許,在生命的成熟厚重里,修煉己心,守好自己的人生方寸;在生命的大道至簡中,臻善己行,擁從容睿智不忘自然初心。三十六年的光陰,足以讓一條河流改道,讓一座城市面目全非,也讓一個青澀的教師步入霜染兩鬢的年紀。三十六年的距離,原來不過是門軸“吱呀”一聲的嘆息。時間是最好的老師,最好的我們,就留在那間老舊的白墻紅瓦的教室里,最好的我們,就留在夏天濃蔭密布、秋日漫天斑斕金黃的梧桐樹下,最好的我們,就留在一下雨就滿是泥濘的操場上。三十六年前,我們都種下了夢想的種子,三十六年后,我們都用自己的努力讓這些種子生根發(fā)芽。有些東西一旦重新尋回,便再也未曾丟失?!白詈玫奈覀儭?,就留在了那間光影定格的老教室里。它不隨我們走向衰老,它永遠年輕,永遠熱淚盈眶。最好的時光,在每一個相似的花香滿園的畢業(yè)季,靜靜地,等待著下一次,去確認,去重逢!三十六年的不忘,人性深處的溫熱的芬芳,最好的時光,最好的我們,真的從未走遠,現(xiàn)在才剛剛開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寫于2025年秋冬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