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星月之戀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倘若要用天文現(xiàn)象來比喻常星與梅新,那么常星無疑是那顆長庚星,總是在固定的時刻出現(xiàn)在固定的天際,光芒穩(wěn)定而持久,帶著一種安靜的、幾乎是宿命的意味。而梅新,則是他身旁的那彎新月,清冷,柔美,帶著些許變幻莫測的朦朧,你永遠無法確定她最明亮的光暈是朝向何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認識常星的時候,他已年近半百。他是個整潔而略顯拘謹?shù)哪腥耍髦桓苯鸾z邊眼鏡,頭發(fā)梳理得一絲不茍,身上總帶著淡淡的書卷氣和消毒水味——后者源于他的職業(yè),一位受人尊敬的牙醫(yī)。他的診所布置得如同他的為人,井井有條,器械閃閃發(fā)光,連等待區(qū)的雜志都按日期排列整齊。你能從他平靜的外表下,感受到一種經(jīng)年累月沉淀下來的秩序感,以及一種更深沉的、被精心掩飾的忍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一個偶然的機會,我成了他的病人,后來又成了他可以聊上幾句的朋友。他話語不多,但傾聽時極為專注,鏡片后的目光溫和而通透,仿佛能看進你心里去。直到有一次,在他診所的里間,我瞥見書桌上壓著一張泛黃的初中畢業(yè)合影,他用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過其中一個女孩模糊的臉龐,那時我才隱約察覺到,這秩序井然的生活之下,或許埋藏著一條洶涌的暗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那是梅新?!彼⑽椿乇芪业哪抗猓Z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自然定律,“我們認識了……快四十年了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于是,在幾次下午茶的閑談和我的循循誘導下,這個跨越了半生的故事,才像一卷保存完好的古舊手稿,在我面前緩緩展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---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對梅新的第一次心動,發(fā)生在一個充斥著粉筆灰和蟬鳴的初中下午。陽光透過窗戶,恰好落在前排那個叫梅新的女孩的發(fā)梢上,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。她回頭向同桌借橡皮,眼睛像兩汪清亮的山泉,嘴角天然地上翹,帶著毫無防備的善意。那一刻,十三歲的常星覺得自己的心臟被某種柔軟而有力的東西擊中了,他后來在書里讀到過一個詞,叫“一見鐘情”,他覺得那就是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此后的三年,他的青春期就是在這樣一場漫長而沉默的注視中度過的。他看著她馬尾辮跳躍的背影,看著她蹙眉思考數(shù)學題的樣子,看著她在操場上奔跑,像一頭靈動的小鹿。他是班里成績最好的男生,沉默寡言,戴著厚厚的眼鏡,唯一的特權(quán)似乎是收發(fā)作業(yè)時,能經(jīng)過她的座位,聞到她身上淡淡的、像是茉莉花的香氣。那三年,他像一顆圍繞著恒星運轉(zhuǎn)的衛(wèi)星,滿足于這點微弱的引力聯(lián)系,從未想過靠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大學快畢業(yè)時,命運的絲線似乎又輕輕動了一下。通過早期的網(wǎng)絡QQ,他們奇跡般地聯(lián)系上了。屏幕那端,梅新的文字依舊活潑,帶著他記憶中的溫度。他們聊大學的生活,聊未來的迷茫,常星那顆沉寂多年的心,仿佛被春風吹過的凍土,開始萌發(fā)出卑微的希望。他甚至開始規(guī)劃,是否可以去她所在的城市找一份工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然而,這脆弱的聯(lián)系很快就被現(xiàn)實斬斷。梅新的男朋友——一個據(jù)說是學體育的、性格強勢的年輕人——發(fā)現(xiàn)了他們的聊天記錄。他用梅新的賬號給常星發(fā)來了一連串充滿敵意和警告的話語,語氣粗魯,不容置疑。常星看著那些跳躍的字符,仿佛能看見對方攥緊的拳頭和挑釁的眼神。他剛剛?cè)计鸬?、那一點點可憐的勇氣,在這赤裸裸的占有欲面前,瞬間灰飛煙滅。他沒有回復,默默地退出了賬號,像一只受驚的蝸牛,迅速縮回了自己堅硬的殼里。他那次才明白,有些風景,注定只能遠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時光荏苒,再次得到梅新的消息時,兩人都已過了而立之年。是一次老同學的偶然提及,說梅新結(jié)婚了,又離婚了,帶著一個女兒獨自生活。常星幾乎是動用了畢生最大的克制,才沒有立刻去打聽她的聯(lián)系方式。他等了幾個月,才在一個看似無比偶然的日子里,撥通了一個輾轉(zhuǎn)得來的號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電話那頭,梅新的聲音添了幾分沙啞和疲憊,但底子里那份溫柔還在。他們像老朋友一樣聊著,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人生的暗礁。常星得知,她的女兒叫麗萍,剛上小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次重逢,常星終于不再只是遙遠的衛(wèi)星。他以老同學的身份,謹慎而堅定地走進了她們母女的生活。他幫忙修理家里壞掉的電器,陪麗萍去公園,在孩子生日時送上精心挑選的禮物。麗萍很喜歡這個總是帶著溫和笑容、戴著眼鏡的叔叔,親昵地叫他“眼鏡哥哥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看著梅新在生活重壓下日漸消瘦的臉龐和眼角細密的皺紋,心中充滿了憐惜。他多想能名正言順地照顧她,為她撐起一片安寧的天空。但他也看得出,梅新雖然婚姻失敗,內(nèi)心卻依然保持著一種倔強的獨立和對于感情近乎潔癖的審慎。她感激他的幫助,接受他的友誼,卻始終在兩人之間劃下一條清晰的分界線。她像那彎新月,你可以看見她的清輝,卻永遠無法觸及她背面的陰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曾委婉地提過,是否可以給她一個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梅新只是搖搖頭,目光望向在一邊玩耍的麗萍,輕聲說:“常星,你太好了。但我現(xiàn)在……只想把麗萍好好帶大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明白,這是拒絕,也是托辭。但他選擇了尊重和等待。他的愛,似乎從一開始就注定是這種守候的姿態(tài)。像長庚星陪伴著月亮,無論月相如何盈虧,它總在那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---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轉(zhuǎn)眼間,那個叫他“眼鏡哥哥”的小女孩麗萍,已經(jīng)出落成一名高中生了。她繼承了母親清秀的眉眼,卻比母親多了一份這個時代少女特有的敏銳和直接。家庭的殘缺讓她過早地成熟,她那雙酷似梅新的眼睛,早已看穿了父母之間冰冷的形式婚姻(他們?yōu)榱怂?,勉強維持著分居狀態(tài)),也清晰地感知到了“眼鏡哥哥”對母親那份深藏不露、卻持續(xù)了數(shù)十年的真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一個周五的晚上,常星來家里吃晚飯,順便給梅新帶來她需要的幾本會計考試資料(梅新為了提升自己,正在備考)。飯后,梅新在廚房收拾,麗萍把常星拉到自己的小房間,關(guān)上了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眼鏡哥哥,”她壓低聲音,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,“你打算什么時候跟我媽媽結(jié)婚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愣住了,鏡片后的眼睛閃過一絲窘迫和驚訝,他沒想到麗萍會如此單刀直入?!胞惼迹瑒e瞎說。我跟你媽媽……我們是好朋友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好朋友?”麗萍撇撇嘴,帶著少年人特有的、對成年人虛偽客套的不屑,“你看著媽媽的眼神,跟我那些偷偷談戀愛的同學一模一樣,不,比那深多了!我都看在眼里十幾年了!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一時語塞,心底最隱秘的角落被一個孩子如此直白地戳破,讓他既尷尬又有一絲莫名的釋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我知道我爸媽早就沒感情了,他們分居,只是為了等我高考。我不想讓我媽以后一個人?!丙惼嫉恼Z氣軟了下來,帶著懇求,“眼鏡哥哥,只有你是真心對她好的。你等了這么多年,還不夠嗎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女孩的話語像一把鑰匙,試圖撬開那扇塵封已久的門。常星感到胸腔里一陣酸澀的熱流涌動。夠了么?他自己也問過自己千百遍。他看著麗萍清澈而急切的眼睛,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個同樣渴望靠近的自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輕輕拍了拍麗萍的肩膀,聲音溫和而堅定:“麗萍,謝謝你能這么說。但是,這件事,最終要尊重你媽媽自己的意愿。我不能……不能讓她為難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就在這時,梅新端著水果推門進來,似乎察覺到了房間里不尋常的氣氛:“你們在聊什么秘密呢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麗萍深吸一口氣,像是下定了決心,轉(zhuǎn)向母親:“媽,我在勸眼鏡哥哥跟你結(jié)婚。我希望你們能在一起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空氣瞬間凝固了。梅新臉上的笑容僵住了,她有些慌亂地看了常星一眼,常星則報以一個無奈的、帶著歉意的微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小孩子別胡說八道!”梅新低聲斥責道,臉上飛起一片不自然的紅暈,“快去寫作業(yè)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我不是小孩子了!”麗萍倔強地站在原地,“媽,你明明知道眼鏡哥哥是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人!你為什么就不能為自己活一次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梅新沉默了片刻,房間里只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車流聲。她走到窗邊,望著都市夜晚被燈光映紅的天空,背影顯得格外單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良久,她轉(zhuǎn)過身,目光掠過女兒青春洋溢的臉龐,最后落在常星那張寫滿等待與理解的臉上。她的眼神復雜,有感動,有掙扎,也有一種深沉的疲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麗萍,”她緩緩開口,聲音有些沙啞,“你的心意,媽媽明白。常星……他很好,真的很好?!彼nD了一下,仿佛在積蓄勇氣,“但是,媽媽這輩子,很多事情已經(jīng)這樣了。我現(xiàn)在最大的心愿,是看著你順利考上大學,看著你成立自己的家庭,找到真正的幸福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走到常星面前,眼中帶著淚光,卻努力微笑著:“常星,你的情意,我其實……一直都懂。只是,等我完成做母親的責任,好嗎?等麗萍找到了她的歸宿,到那時……如果我們都還在,如果……你還在等我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番話,不像承諾,更像是一個渺茫的祈愿。它承認了過去,卻將未來推向了一個不可知的遠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深深地望著她,望著這個他愛了大半輩子的女人,望著她眼中那份為人母的固執(zhí)與犧牲。他心中百感交集,有失望,有心疼,也有一種奇異的、被理解的慰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點了點頭,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(wěn),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:“好。我等你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沒有華麗的誓言,沒有激動的擁抱,只有這三個字,承載了過往數(shù)十年的重量,也似乎預支了未來所有的光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晚之后,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點。常星依然是那個“眼鏡哥哥”,定期來訪,默默關(guān)懷。梅新依然努力生活,備考,照顧女兒。麗萍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,不再提起那個話題,只是對常星更加親近和依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但我作為旁觀者,卻能感覺到他們之間某種微妙的變化。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和更深層次的接納,像地下緩慢流淌的暗河,表面平靜,內(nèi)里卻蘊藏著強大的生命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故事講到這里,常星端起已經(jīng)微涼的茶,喝了一口,目光投向窗外蔚藍的天空,仿佛能穿透大氣,看到那顆無論白晝黑夜都在堅守的星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你會等到那一天嗎?”我忍不住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轉(zhuǎn)過頭,鏡片上反射著窗外的光,讓我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。他微微一笑,那笑容里有淡淡的悵惘,也有一種奇異的平靜: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誰知道呢?或許等待本身,就是我愛她的方式。就像長庚星,它從不追問月亮為何陰晴圓缺,它只是在那里,亮著。這,或許就是我和她的星月之戀吧。”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梅新那句“等麗萍找到了她的歸宿”,像一枚投入靜湖的石子,在常星心中漾開層層疊疊的漣漪。希望是有的,卻被安置在遙遠得幾乎看不清的彼岸。他依然恪守著“眼鏡哥哥”的本分,只是去梅新家的次數(shù),在麗萍的強烈要求下,反而更頻繁了些。女孩似乎鐵了心要為他們創(chuàng)造機會,總是找借口溜出去,留下兩人獨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然而,生活從不按預想的劇本上演。就在麗萍高三那年的冬天,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波,幾乎要將這維系了數(shù)十年的微妙平衡徹底打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是一個周六的下午,常星剛幫梅新修好漏水的廚房水龍頭,門鈴尖銳地響了起來。梅新透過貓眼望去,臉色瞬間變得蒼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門外站著的是她的前夫,趙成。他顯然喝了酒,面色潮紅,眼神渾濁,身上散發(fā)著濃烈的酒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梅新!開門!我知道你在里面!”他用力拍打著門板,聲音粗嘎,“這是我買的房子!你憑什么不讓我進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梅新握著門把的手在發(fā)抖。這套房子確實是離婚時判給她的,趙成早已搬離,但偶爾喝了酒,他還是會跑來鬧事,這是他宣示所有權(quán)和發(fā)泄不滿的方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趙成,你走吧,這里不歡迎你。”梅新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(zhèn)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不歡迎我?那歡迎誰?那個四眼田雞?”趙成嗤笑著,用力踹了一腳門,“我告訴你梅新,別以為我不知道!麗萍都跟我說了,有個野男人天天往這兒跑!怎么,我女兒還沒高考呢,你就急著給她找后爹了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污言穢語透過薄薄的門板傳進來,梅新感到一陣屈辱和眩暈。她最害怕的就是讓麗萍卷入這些不堪的成人糾葛,更害怕讓常星看到這丑陋的一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就在這時,一直沉默地站在客廳的常星,輕輕拉開了梅新緊握著門把的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讓我來?!彼穆曇舨桓?,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(wěn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門開了。趙成看到常星,愣了一下,隨即怒火更熾?!肮皇悄?!”他指著常星的鼻子,“你他媽算什么東西?滾出我的家!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沒有后退,也沒有動怒。他平靜地看著趙成,鏡片后的目光像手術(shù)刀一樣冷靜?!摆w先生,這里現(xiàn)在是梅新的家,受法律保護。你正在騷擾她,我有權(quán)報警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報警?你報??!”趙成仗著酒勁,上前一步,幾乎要貼到常星臉上,“讓警察來看看,你是怎么勾引別人老婆的!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我們只是朋友?!背P堑穆曇粢琅f平穩(wěn),但身體微微前傾,以一種保護的姿態(tài)擋在了梅新身前,“請你離開,不要嚇到梅新和麗萍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麗萍是我女兒!”趙成咆哮著,試圖推開常星,去抓后面的梅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沒有還手,只是堅定地站在原地,像一堵沉默的墻。趙成的推搡對他來說似乎無關(guān)痛癢,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不讓對方越過雷池一步。他的冷靜與趙成的狂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爸!你干什么!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關(guān)鍵時刻,麗萍從外面回來了。她看到這一幕,尖叫著沖上前,用力拉開趙成,“你又喝酒了!你快走!我討厭你這樣!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女兒的哭喊像一盆冷水,澆熄了趙成大部分的氣焰。他看著麗萍淚流滿面的臉,又看看面無表情、卻眼神銳利的常星,以及臉色慘白、渾身顫抖的梅新,那股虛張的聲勢終于泄了下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好,好……你們……”他悻悻地指著常星和梅新,腳步踉蹌地后退,“你們等著…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趙成走后,屋子里一片死寂。麗萍撲在梅新懷里低聲啜泣,梅新輕輕拍著女兒的背,目光卻越過女兒的頭頂,與常星相遇。那目光里充滿了難堪、歉意,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對不起,常星,”她低聲說,“讓你見笑了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沒事了。”常星走過去,倒了一杯溫水,遞給梅新。他的動作自然流暢,仿佛剛才的沖突從未發(fā)生?!靶枰医裢砹粝聛韱?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梅新猶豫了一下,搖了搖頭。“不用,他……應該不會回來了。麗萍在呢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沒有堅持。他收拾好自己的工具包,像往常一樣溫和地對麗萍說:“好好照顧媽媽。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走到門口,又回頭看了一眼。梅新正倚著門框望著他,燈光下她的身影顯得格外脆弱。那一刻,常星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沖動,想要將她緊緊擁入懷中,告訴她不必再獨自承受這一切。但他終究什么也沒做,只是點了點頭,輕輕帶上了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次沖突,像一塊試金石。它暴露了生活殘酷的底色,也意外地拉近了常星與梅新母女心理上的距離。麗萍更加堅定地認為,只有“眼鏡哥哥”才能給母親真正的安寧。而梅新,在經(jīng)歷了前夫帶來的恐懼和羞辱后,再面對常星那份沉默而堅實的守護時,心防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然而,命運的玩笑并未結(jié)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幾個月后,常星的母親,一位傳統(tǒng)而固執(zhí)的老人,不知從何處聽說了兒子與一位“離異帶孩”的女人過往甚密的風聲。她親自從老家趕來,進行了一場嚴肅的“審問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在常星整潔的公寓里,老太太坐在沙發(fā)上,腰板挺直,面色凝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星仔,你跟媽說實話,你是不是在跟那個梅什么的女人處對象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給母親斟茶,語氣平和:“媽,我們是老同學,是朋友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朋友?我聽說你三天兩頭往人家里跑!人家女兒都那么大了!”老太太提高音量,“你都快五十的人了,不趕緊找個正經(jīng)姑娘成家,跟一個拖油瓶的寡婦糾纏不清,像什么話!我們常家丟不起這個人!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媽,”常星的眉頭微微蹙起,“梅新不是寡婦,她只是離婚。麗萍也是個很好的孩子。而且,這是我自己的事情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你的事情?你是我兒子!”老太太激動起來,“我跟你爸辛苦一輩子,就指望你光宗耀祖,娶個清清白白的姑娘,給我們常家留個后!她多大年紀了?還能生嗎?你難道要絕后嗎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媽!”常星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,但隨即又壓了下去,“請不要這樣說她。我尊重您,但也請您尊重我的選擇和我尊重的人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選擇?你這就是昏了頭了!”老太太痛心疾首,“那個女人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?你等她等了大學輩子,得到什么了?她要是真對你有心,早就跟你結(jié)婚了!她就是吊著你!利用你!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她沒有!”常星猛地站起身,胸口劇烈起伏。這是他少有的情緒失控。他無法容忍任何人,包括自己的母親,如此玷污他心中那份近乎神圣的情感?!笆俏以敢獾龋「龥]有關(guān)系!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母子倆的談話不歡而散。老太太臨走前扔下話,如果他執(zhí)意要和梅新在一起,就別認她這個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站在空蕩蕩的客廳里,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。一邊是生育之恩的母親和傳統(tǒng)的孝道,一邊是守護了半生的愛情和內(nèi)心的呼喚。他被夾在中間,進退維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沒有把母親的反對告訴梅新。他了解她,如果她知道,只會因為不想讓他為難而更快地將他推開。他只是將這份壓力默默承擔下來,去梅新家時,依然保持著那份溫和與平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但梅新還是察覺到了什么。有一次,她看著常星眼下的烏青,輕聲問:“最近是不是太累了?診所很忙嗎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搖搖頭,微笑道:“還好。可能是晚上看書看得晚了點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的掩飾并非完美,那份刻意維持的平靜之下,梅新能感覺到暗流的涌動。她不是木頭人,常星數(shù)十年如一日的付出,麗萍的極力撮合,以及那次趙成鬧事時他毫不猶豫的庇護,都像涓涓細流,持續(xù)不斷地沖刷著她內(nèi)心因失敗婚姻而筑起的堤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在麗萍高考前最緊張的那個春天,一個溫暖的傍晚,兩人在小區(qū)花園里散步。夕陽的余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梅新突然停下腳步,看著遠處嬉鬧的孩子,輕聲說:“常星,有時候我覺得,我耽誤了你太多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的心微微一緊?!皠e這么說。能陪在你和麗萍身邊,我覺得很好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你母親……她還好嗎?”梅新忽然問了一個看似不相干的問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沉默了片刻,知道她或許猜到了什么。他選擇坦誠一部分:“她希望我按她的意愿生活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為人父母,大抵都是如此?!泵沸聡@了口氣,目光悠遠,“就像我現(xiàn)在,所有的盼頭都在麗萍身上。希望她好,怕她走錯路,怕她受委屈……有時候,反而會變得固執(zhí),甚至……自私?!彼@話,像是在說常星的母親,也像是在說自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轉(zhuǎn)過頭,看著常星,夕陽在她眼中映出溫暖的光暈:“常星,謝謝你。謝謝你這公多年……一直都在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不是承諾,甚至不是明確的回應。但比起之前那句飄渺的“等到麗萍找到歸宿”,這句話里包含了更多的認可、理解和溫情。它像一道微光,照亮了常星在家庭壓力下略顯灰暗的心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笑了笑,那份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愉悅沖淡了眼底的疲憊:“我在,一直都會在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麗萍最終高考發(fā)揮出色,考取了一所南方的重點大學。送行的那天,梅新哭成了淚人。麗萍抱著母親,在她耳邊低聲說:“媽,現(xiàn)在我走了,你可以和眼鏡哥哥,好好為你們自己活了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女兒的話,像最終的解禁令。家里突然變得空蕩而安靜,梅新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,肩頭上那份沉重的母親責任,暫時告一段落了。她站在窗前,看著樓下常星的車緩緩駛離,心中百感交集。那個陪伴了她大半生的、像長庚星一樣穩(wěn)定的男人,如今,他們之間似乎終于不再有任何現(xiàn)實的、名正言順的阻礙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然而,當常星再次來看她,兩人對坐在餐桌前時,一種微妙的尷尬和遲疑,卻在他們之間彌漫開來。等待得太久,當目標觸手可及時,反而讓人有些不知所措。習慣了過去那種“友達以上,戀人未滿”的守護模式,真要打破這層壁壘,需要巨大的勇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依然體貼,梅新依然溫柔。但他們都在小心翼翼地,不敢去碰觸那個最關(guān)鍵的問題。仿佛誰先開口,就會打破某種維系了數(shù)十年的魔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直到一個夜晚,常星接到梅新的電話,她的聲音帶著罕見的慌亂和虛弱:“常星……我、我好像發(fā)燒了,頭暈得厲害…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以最快的速度趕到,發(fā)現(xiàn)梅新蜷縮在沙發(fā)上,臉頰通紅,額頭發(fā)燙。他立刻將她送到醫(yī)院,急性肺炎。他請了假,日夜不休地在醫(yī)院陪護,喂水喂藥,擦身降溫,無微不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同病房的人都羨慕梅新有個“這么好的丈夫”。梅新虛弱地笑著,沒有解釋。常星也只是沉默地做著一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在梅新病情好轉(zhuǎn),即將出院的前一晚,月光如水,透過病房的窗戶灑進來。常星坐在病床邊,為她削蘋果。他的手很穩(wěn),果皮連綿不斷地垂下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常星,”梅新看著他專注的側(cè)臉,忽然輕聲問,“你媽媽……后來還逼你嗎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的手頓了頓。他放下水果刀,將削好的蘋果遞給梅新,然后抬起頭,隔著鏡片,深深地望進她的眼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她還在生氣?!彼鐚嵳f,語氣平靜,“但我告訴她,我的人生,我想自己做一次選擇。無論這個選擇,需要我等多久,最終結(jié)果如何,我都認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病房里安靜極了,只有窗外隱約的風聲。月光照在常星臉上,讓他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,那份數(shù)十年不變的溫和里,此刻蘊含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梅新的眼眶瞬間濕潤了。她伸出手,輕輕覆在常星放在床邊的手背上。她的手因為生病而無力,卻帶著真實的溫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沒有言語,但這個簡單的動作,仿佛耗盡了他們之間所有的距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常星反手握住她的手,握得很緊。兩顆徘徊了半生的星辰,在經(jīng)歷了世俗的紛擾、家庭的阻力和內(nèi)心的掙扎后,在這片靜謐的月光下,軌道終于緩緩地、堅定地重合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等待或許還未完全結(jié)束,但守望,終于看見了彼岸的微光。這星月之戀,其光芒并非源于一瞬間的迸發(fā),而是來自漫長歲月里,那份沉默、固執(zhí)、甚至有些笨拙的,持續(xù)燃燒的溫柔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