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">我們終將長行,與一個個“舊我”不斷告別,涉過時間的萬水,翻越際遇的千山,目睹了一道道風景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"> ——《千山之外,曾有我在》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那幀照片,就靜靜地躺在抽屜的深處,夾在一本紙張已然脆黃的《辛棄疾詞選》里。是我,又不是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一個清瘦的少年,站在宿舍樓前,穿著一件洗得領口都有些松懈的白色汗衫,眼睛里是一種混合著羞怯與無限憧憬的光,仿佛整個世界,都正以一種等待被征服的姿態(tài),橫陳在他年輕的目光之前。我伸出指尖,輕輕拂過那光滑的、冰涼的相紙表面,忽然覺得,我與這影像中的少年,哪里是隔著三十年悠悠的歲月,分明是隔著一片浩瀚無涯、風濤萬重的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此岸的我,望得見彼岸的他,卻此生此世,再也無法泅渡回去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這半生,便是一場漫長而沉默的“出走”。從那個北方小城塵土飛揚的汽車站開始,我被時代的浪潮與內(nèi)心的那點不甘推著,背著一只沉甸甸的、塞滿了野心與惶恐的行囊,一路向南?;疖囕喿幼矒翳F軌的“哐當”聲,曾是青春最激昂的節(jié)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時節(jié),以為“事業(yè)”二字,便是一柄鋒利的劍,只需憑著滿腔熱血與一身力氣,便能在這人世間劈開一條屬于自己的金光大道。于是,在無數(shù)個深夜里,我讓辦公室的燈光漂白窗外的黑夜;在無數(shù)個酒桌上,我將真實的性情兌著酒精一同咽下,換上合乎時宜的笑容。一點點地,我學會了審時度勢,學會了藏鋒守拙,學會了將“我想”小心翼翼地包裹在“我能”與“我應”之中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如今,坐在這間可以俯瞰半城燈火的辦公室里,那些曾經(jīng)熾熱的、名為“理想”的礦石,似乎終于被煉成了手中這幾枚冰涼而實在的、名為“地位”與“薪俸”的金屬。然而,每當午夜夢回,酒闌人散,我獨自站在這巨大的落地窗前,看底下的車流如一條無聲的光河,緩緩流向不可知的黑暗,心里頭便會泛起一種奇特的空洞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半生的經(jīng)營,仿佛杜甫那句沉痛的詩,“夜闌更秉燭,相對如夢寐”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所執(zhí)著的,所爭奪的,到手之后,竟常常覺得不過如此,倒像是與一個模糊的夢境打了個照面,醒來時,只余滿室的清冷與一身疲憊。少年時,只道“男兒何不帶吳鉤,收取關山五十州”,是那般氣吞萬里;到如今,才品出辛稼軒“卻將萬字平戎策,換得東家種樹書”的悲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平戎的萬言策,何嘗不似我們當年熬夜寫就的企劃書、發(fā)展綱?到頭來,換取的不是封侯之賞,而是這滿腹的悵惘與一紙看似風光的“種樹”的閑差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而那條與“舊我”分離得更遠、更徹底的路徑,都因情感貫穿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少年情腸,是怎么樣的一番光景?那是“一日不見,如隔三秋”的焦灼,是“既見君子,云胡不喜”的狂喜,是心里頭像燒著一團火,恨不得將五臟六腑都掏出來,獻給對方的赤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記得也曾在下雨的夜晚,撐著一柄破傘,在她宿舍樓下站成一座雕像,只為她能從窗口看一眼;也曾將那些滾燙的、如今想來不免臉紅的句子,密密麻麻地寫滿好幾頁信紙。那時的愛,是純粹的,不摻任何雜質的,像一塊未經(jīng)雕琢的水晶,每一個棱面都反射著太陽的光芒,刺眼,卻也珍貴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后來呢?后來,愛情這杯烈酒,漸漸被生活兌滿了水。它變成了婚姻里的一杯溫吞茶,不冷不熱,剛好入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們學會了在爭吵前計算成本,在付出前權衡得失。那些詩意的浪漫,被柴米油鹽的瑣碎所取代;那些靈魂的共振,被房貸車貸的噪音所干擾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們成了彼此最熟悉的最了解彼此的彼此,卻唯獨少了那份“春日宴,綠酒一杯歌一遍”的單純歡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舊我信奉“山無棱,江水為竭,冬雷震震,夏雨雪,乃敢與君絕”的決絕;而今我,卻只能在長久的沉默里,體會蘇軾那“相顧無言,惟有淚千行”的深哀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不是不愛,是愛得太久,那情感的脈絡,已被歲月磨出了厚厚的老繭,敏感不再,卻也堅韌異常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們隔著的,不是哪個具體的人,而是那滔滔不盡、已將一切浪漫沖刷得圓滑、溫潤的時間之河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這遠隔千山萬水的回望,初時是尖銳的痛楚,是“雕欄玉砌應猶在,只是朱顏改”的物是人非之慨。你會痛惜那個天真熱血的自己,是如何一步步走失在這世俗的迷宮里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然而,年逾知命,這顆心仿佛也被世事磨洗得透了,竟生出些不一樣的感悟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忽然明白,那“舊我”并非一個需要被追悼、被哀憐的亡魂,他是我生命的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今日所有枝葉的舒展,哪怕是那些被風雨摧折的傷痕,其養(yǎng)分,都來自于他深扎于那片純真年代的土壤。那個相信“努力必有回報”的少年,賦予了我前半生奮斗的底氣;那個信奉“愛情高于一切”的情種,在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,永遠留存了一處不容玷污的凈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的存在,像一帖底色,讓我這幅已被歲月涂抹得紛繁復雜的畫卷,在剝落所有浮華后,還能顯露出最初的那點天真與明亮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而所謂“成長”,或許并非一種背叛,而是一種更復雜的成全。如同璞玉,必須經(jīng)歷千萬次的切磋、琢磨,方能成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們收斂了鋒芒,是因懂得了圓融的智慧;我們沉淀了激情,是因領悟了細水長長的真諦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那少年若一直只是少年,固然可愛,卻未免單薄。正是這三十年的山重水復,得失悲歡,才將我塑造成今天這個能夠獨坐黃昏、靜看云卷云舒的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是一種蒼涼的自足,如一棵秋日的樹,葉已凋零,枝干卻更顯遒勁地指向天空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前些日子,整理舊物,又翻出那本《辛棄疾詞選》,書頁間飄落一枚干枯的銀杏書簽,我拈起它,對著光,葉脈清晰如昨。沒有傷感,只是平靜地又將它夾了回去。我與那贈葉的少年,與那受葉的青年,確是遠隔千山萬水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但這“遠隔”,不再是一種失去的遺憾,而成為一種擁有的形式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擁有著整條生命的河流——它的源頭,它的奔流,以及它最終將要抵達的、平靜的入海口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千山萬水,隔斷了歸路,卻也成就了風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其中的蒼茫與富饒,大約就是孔子所言“知天命”的真意了——知曉界限,安于過程,然后,帶著所有的過往,沉默而莊重地,走向那片必然的、溫柔的黃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砂礫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2025年11月14日 姑蘇城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