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窗外，最后一抹霞光被夜色吞沒了。這個小鎮(zhèn)的輪廓，便漸漸模糊在暮靄里。白日里喧鬧的操場，此刻空蕩蕩的，只有幾片落葉，被風(fēng)追逐著，在地上打著旋兒，發(fā)出寂寞的聲響，幾個老師在昏暗的操場上散步。這鄉(xiāng)村的夜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立在辦公室的窗前，院子里的路燈映出我孤單的影子。從教二十多年，每到黃昏，送走最后一批回家的孩子，校園像被抽走了魂魄，陷入一種空蕩蕩的寂靜里。這寂靜，總教人無端地生出許多思緒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目光投向辦公室門前花園里的晚櫻樹上。它光禿禿的枝椏在暮色里，伸展成一片瘦硬而清晰的剪影，像用鐵畫銀鉤的筆法，寫意地描在半空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光景，與春天的滿樹粉色的花、前不久那滿樹橘紅的葉的豐腴，判若霄壤。生命的繁華與衰歇，竟是這樣的迫近，近得只隔了一陣北風(fēng)，一場寒霜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這由絢爛歸于沉寂的光景，看久了，便覺得像極了我的人生，也像極了這粉筆灰中浮沉的二十余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青春，是何等倉促的一本書呵，仿佛才翻開那浸透著梔子花香氣與朦朧詩集的扉頁，轉(zhuǎn)眼間，便已讀到了中年的、略顯沉靜與斑駁的章節(jié)。我的年華，我的精力，不也像這樹上的果實，被歲月這只無形的手，一年年、一屆屆地摘了去，贈與了那些奔向遠方的孩子們了么？如今留在枝頭的，是干癟的皮囊，卻也沉淀了日光的暖意與雨水的清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世間種種眩目的物事，權(quán)力，地位，財富，都遵循著這盛極而衰的定律。阿房宮的焦土，金谷園的荒草，那些曾經(jīng)不可一世的煊赫，如今安在哉？它們比之青春的流逝，更像海市蜃樓，日光猛烈些，或者夜色深沉些，便消散得無影無蹤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人生，是一場漫長的、不斷的告別。告別光潔的額角，告別烏黑的云鬢，告別一場場熱熱鬧鬧的相聚，最終，也要告別這站了一輩子、印滿了無數(shù)腳印的講臺。這過程里，總縈繞著一種如這冬夜般的、清冷的況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就在這沉寂與清冷之中，我的目光，不由自主地落回到了書桌上。桌上，是孩子們今天交來的作業(yè)本，摞得整整齊齊的，像一塊方方的磚石。一本攤開的練習(xí)冊上，還留著那個靦腆的小姑娘用力寫下的鋼筆字跡，稚嫩，卻一筆一畫，透著認真的勁兒。墻角，那盆水仙，在朦朧的暗影里，正靜悄悄地孕育著花苞，仿佛能嗅到一絲極淡雅的清香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這景象，像一點微弱卻執(zhí)拗的星火，驀地點亮了我沉郁的心。這不斷的失去之中，難道就沒有留下什么來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有的。我想。那或許不是任何可以捧在手里掂量的東西，而是一種氣息，一種精神，一種由無數(shù)微小的瞬間凝結(jié)成的、可以抵御時間寒流的溫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比如屈原。他失去了廟堂，失去了君王，最后連生命也失去了，沉沒于汨羅的寒波。可他“雖九死其猶未悔”的赤誠，卻像一顆永不沉淪的星辰，照耀著后世無數(shù)迷惘的靈魂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語文老師給孩子們講《橘頌》，講那“蘇世獨立，橫而不流”的風(fēng)骨時，有些孩子的眼睛里，有一種光，被點燃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比如司馬遷。他失去了男人最看重的尊嚴，卻在黑暗與屈辱中，點燃了自己，留下了流芳百世的《史記》，是一種在破碎中重塑生命、在絕境里扛起文明的不屈魂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還有陶淵明，他失去了官職的俸祿，卻換得了心靈的曠達與自由，他的詩篇與品格，便如案頭的水仙，不以嬌艷奪目，但那份清冽的芬芳，足以穿越千年的時空，浸潤后人的心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么想著，窗外的夜色，似乎也不那么濃重了。遠處，依稀亮起了幾盞燈火，星星點點的，是散落在村子里的人家。那燈火里，想必有燈下做功課的我的學(xué)生吧。他們的筆尖，在紙上沙沙地響著，那聲音，輕微得幾乎聽不見，卻又仿佛匯成了一條流動的河，在這寒冷的夜里，靜靜地流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打開房間的燈。一圈柔和的光，鋪灑開來，將我，和這滿桌的書本，溫柔地擁在了一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是啊，自然的冬天與人生的冬天，其意義或許并不全在凋零與肅殺。它更是一種莊嚴的沉淀，一次去偽存真的洗禮。它讓我們抖落生命的浮華，讓那真正重要的、精神的骨干，清晰地顯露出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青春會老，容顏會衰，權(quán)勢財富如過眼云煙。但那些在課堂上種下的關(guān)于美、關(guān)于善、關(guān)于理想的種子；那些目送孩子們走向更廣闊天地時，酸楚又欣慰的復(fù)雜情愫；那些深藏在皺紋里，與一屆屆孩子的青春共同發(fā)酵過的記憶，是歲月奪不走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夜更深了，風(fēng)掠過屋檐，發(fā)出輕微的呼嘯。我攏了攏披在肩上的外衣，手指敲打著鍵盤，留下一段長長的文字。文字里，飽含著的，是尚未完全冷卻的、春天的溫度。在這無邊的冬夜里，這一點點溫度，便足以慰藉一切了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