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懷柔的初冬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車到懷柔,便覺得天地驀地開闊了。山是遠遠地、層層地鋪展開去的,仿佛一卷褪了色的青綠山水,正在緩緩地收起它最后的筆意。那顏色,不再是夏日那種逼人的、飽脹的綠,也不是深秋那種燃燒的、凄艷的紅,而是一種沉沉的、含而不露的赭褐色,間或夾雜著些許松柏的蒼青。陽光是有的,卻沒什么熱力,薄薄地敷在山巒的脊背上,像一層涼涼的、透明的清漆。風(fēng)過處,枝頭僅存的幾片葉子,瑟瑟地響著,那聲音干干的,脆脆的,仿佛一碰就要碎成齏粉似的。這便是一切了,一種巨大的、安寧的、收斂著的氣息,將你輕輕地包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沿著一條小徑,信步走著。腳下是厚厚的、酥脆的落葉,踩上去,發(fā)出一種滿足的“沙沙”聲。這聲音,在這空山里,顯得分外清晰,仿佛是我在與這片古老的土地,作著唯一的、秘密的交談。我的思緒,便不由得被這腳下的綿軟,牽引著,滑向了渺遠的往昔。這“懷柔”二字,是何等溫存,又何等大氣的名字。它不叫“鎮(zhèn)北”,不叫“威遠”,偏偏是“懷柔”。《詩》云:“懷柔百神,及河喬岳?!蹦窃菍μ斓厣耢`的虔敬安撫;到了《中庸》里,便成了“柔遠人則四方歸之”的王道智慧。將這兩個字,安放在這朔風(fēng)時起的邊地,唐人心里,該是存著一份怎樣的期許與自信?它不是一道冰冷的防線,而是一只溫暖的手臂,一個敞開的、預(yù)備接納的胸懷。這胸懷,要容納的,是駿馬的長嘶,是羌笛的幽怨,是那些與中原耕稼全然不同的、帶著草原腥膻氣的生命方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的眼前,仿佛浮現(xiàn)出一幅模糊的圖景。那不是金戈鐵馬的廝殺,也不是市集喧嚷的交易,而是一個黃昏,或許也像今天這般,帶著初冬的寒意。一座土筑的、簡陋的城垣下,幾個穿著皮襖、發(fā)辮纏頭的牧人,正用生硬的漢語,與一位穿著青色官袍的唐吏交談。言語是不通的,比劃是吃力的,但一方捧出了鹽塊與布匹,另一方牽來了溫順的羊羔。沒有酒杯交錯的歡宴,只有彼此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、試探性的諒解。就在這沉默的、略顯尷尬的交接中,一種偉大的交融,便如地下潛流一般,悄無聲息地開始了。這交融,比任何一場戰(zhàn)爭的勝利,都更深刻,也更艱難。開元四年那個決定在此設(shè)縣的早晨,那位在長安宮闕中批下文書的官員,他可曾想到,他筆尖流出的這兩個字,竟會化作這般具體而微的人間煙火,在這山坳里,延續(xù)上千年?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般想著,不覺已走到一段殘破的長城腳下。這兒的城墻,沒有八達嶺那般齊整雄壯,反而更有一種歷史的真味。磚石斑駁了,縫隙里長著倔強的枯草,在風(fēng)里不住地點頭。我用手撫上去,那石頭是冰涼的,粗糙的,能感到歲月磨蝕出的無數(shù)細小的孔洞。它不像一件古董,倒像一位睡著了的老人的皮膚,沉默里,滿是故事。當(dāng)年的戍卒,就在這垛口后面,望著北方的星辰吧?他們懷里的,是“懷柔”的圣諭,還是故鄉(xiāng)的明月?或許,當(dāng)篝火燃起,他們與墻外的牧人,也曾隔著這冰冷的石墻,共用過一支曲調(diào)蒼涼的歌。那歌聲,早已散在風(fēng)里,但那份由隔膜到理解的人情,想必是滲進了這石頭的肌理,化作了這懷柔山水間,一種獨特的溫潤氣質(zhì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忽然想起,史載這懷柔縣,最初的治所并不在此,而是在今日的順義。這地名的遷徙,仿佛一個游動的符號,它所承載的那份“安撫遠方,使民歸附”的初心,卻始終未曾改變。從唐到明,再到如今,名稱依舊,而內(nèi)涵早已在血與火、耕與牧的漫長廝磨中,變得豐厚而堅實。它不再僅僅是一個政治的符號,而是成了這方水土與人民的性格本身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歸途上,暮色來得快。群山成了墨藍色的剪影,比白天更顯得沉靜、安詳。遠近的村落,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,那光是暖黃色的,在清冷的空氣里,顯得格外可親。我想,這便是“懷柔”了。它不只是典籍里的訓(xùn)詁,不只是歷史上的策略,它就是這山,這風(fēng),這暮色里的燈火,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們,用千百年的日子,一點點活出來的、一種寬厚的、包容的、生生不息的安寧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