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仔仔放秋假回家，我隨手發(fā)了個朋友圈。有圈友留言道：“仔仔這頭卷發(fā)，真是迷死人了！” 我瞧著照片里他那頭濃密、烏黑而綿長的鬈發(fā)，心里驀地一動，才驚覺這些日子里，我自己的頭發(fā)，是愈發(fā)的短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和仔仔的滿頭蓬蓬然不同，我的頭發(fā)如今短得露出青青的頭皮，像初春新翻的田地；兩鬢尤其剃得爽利，倒顯出幾分干脆。只是那幾莖白發(fā)，偏不甘心似的，從頂心偷偷鉆出來——反倒比從前更顯眼了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便不由得想起三十多年前的光景了。那時剛穿上白大褂，總嫌自己臉上稚氣未脫，對著鏡子，將鬢角留得長長的，胡子也蓄成軟軟的絨毛。診室里燈光昏黃，我故意把步子放得沉緩，說話時把聲音壓得低低的——仿佛這樣，那聽診器一掛上脖頸，便能多添幾分老成。病人喚我“大夫”，眼里總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猶疑，我便把處方寫得格外工整，鋼筆尖在紙上游走，沙沙的，像秋夜里的蟲，在悄悄地啃著桑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如今，倒真成了別人口中的“老大夫”了。白發(fā)不知何時漫了上來，先是悄悄藏在黑發(fā)里捉迷藏，后來竟明目張膽地鋪開，像冬日窗上結(jié)的霜華。偏在這時，我倒把頭發(fā)理得極短，仿佛要跟什么較勁似的。推子貼著鬢角嗡嗡地響，碎發(fā)簌簌地落，露出底下整片整片的斑白。妻見了總笑我：“從前是拼命要顯老，如今倒怕人看出年紀來?！?我聽了，也只笑笑——哪里是怕老呢？不過是覺得，既已老了，便該有老的樣子；這“老”的滋味，原不該在頭發(fā)上做文章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診室還是那間診室，只是新?lián)Q了亮堂的燈。年輕的病人進來，極自然地喚一聲“老師傅”，眼里再尋不見從前的猶疑。我反倒偶爾會想起那個蓄著長發(fā)的青年，他怎樣在深夜對鏡整理衣領(lǐng)，又怎樣將聽診器在手心焐熱了，才輕輕貼上病人的胸膛。如今這些刻意的規(guī)矩，不知不覺都省去了，并非懈怠，是漸漸明白了——真正的穩(wěn)妥，原不在鬢發(fā)的長短，而在指尖觸到脈搏時，心里那片刻的清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窗外老樟樹的葉子，正一片片地掉，輕飄飄的，不驚動什么。我抬手摸摸自個兒短短的頭發(fā)，硬扎扎的，像秋后經(jīng)了霜的草茬。忽然間便明白了：從前執(zhí)意要留的，與如今執(zhí)意要剪的，原都不是頭發(fā)本身——不過是歲月潺潺流過時，我們在岸邊，不經(jīng)意間留下的幾個記號罷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