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圖片為作者石頭畫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項(xiàng)穎原創(chuàng)作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人生啊，可以有志向，有目標(biāo)，有理想，有抱負(fù)?？墒?，唯獨(dú)不能預(yù)測的，是下一分下一秒會(huì)發(fā)生什么事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命運(yùn)的轉(zhuǎn)折往往只在瞬息之間。接下來發(fā)生的事，就像楊宗保使用的雙手劍——?jiǎng)Υ┬?，每一劍都直刺要害，讓人措手不及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父親本以為，母親和妻子的到來會(huì)替他解除這場荒唐的婚禮。沒想到，奶奶的幾句話竟惹惱了黑胡子校長。當(dāng)兩名校警跑進(jìn)來的時(shí)候，父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(zhuǎn)，只聽黑胡子校長咆哮如雷："來呀，把這個(gè)不知趣的老太婆給我拉出去，讓她知道知道皇軍是誰??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不！不！校長，我娘年事已高，不懂外面的事，您手下留情！"父親生怕黑胡子要對母親下毒手。他想要保護(hù)母親，不想胳膊被白云死死抱住。白云在他耳邊低聲叮嚀："冷靜！一定要冷靜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奶奶卻異常鎮(zhèn)定，她雙手交叉捧在腹前，一言不發(fā)。剛進(jìn)來的時(shí)候，奶奶不知道坐在桌子后面的是日本人，此刻才恍然大悟——和日本人講道理，無疑是拿著雞蛋碰石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我看誰敢動(dòng)我娘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想不到一向溫柔的母親，此刻卻毅然護(hù)在奶奶身前。她抬手從腦后發(fā)簪上拔出一根亮閃閃的銀簪子，對準(zhǔn)自己的喉嚨喊道："誰敢動(dòng)我娘，我就把這一腔子血倒在這里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巴嘎，反了反了，統(tǒng)統(tǒng)拉出去喂狗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校警一擁而上，一邊一個(gè)架起了奶奶和母親。母親的手腕被校警死死扼住，她手中的銀簪子應(yīng)聲落地，咕嚕嚕滾到父親腳邊……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蓉兒！娘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父親感覺自己的熱血馬上就要從嗓子里噴出來了。他最親近的人——他的母親，他的妻子，為了他，連命都不要，難道他還要委曲求全嗎？他堂堂一個(gè)男子漢，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母親和妻子蒙受屈辱嗎？！可是，此刻父親的胳臂早被黃巖和矮冬瓜一邊一個(gè)死死控制住。他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和妻子被校警架著往外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放開她們，放開他們！"父親用嘶啞的聲音吶喊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放開他們！她們是無辜的！"白云撩起婚紗，疾步跑到校長面前求情："校長，讓她們走就是了，千萬不要驚嚇到她們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校長哼了一聲，算是默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奶奶和母親還是不肯走，父親急得青筋暴跳，跺著腳喊："娘，蓉兒，你們快走！我的事，你們不要管了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父親深知，侵略者的驕橫傲慢是毫無理智的，母親和妻子再鬧下去，說不定會(huì)發(fā)生什么不測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也許，奶奶和母親此時(shí)乖乖地跟校警走出去就沒事了?？墒牵恢O世事的母親此刻卻反抗起來，她大聲哭喊："我不走，我死也不走！項(xiàng)天敏，你到底是人是鬼？我走了，你和這個(gè)女妖精成就好事嗎？我就不走！你的美夢甭想得逞！"我的母親，一向溫良恭儉讓的母親，為了捍衛(wèi)她的婚姻，可算是撒了一回潑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白云站在父親身邊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，說不出一句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父親給奶奶使眼色，明白事理的奶奶拉住母親，示意她離開。母親卻死命掙脫開校警的手，順勢坐在地上，把頭埋在臂彎里，傷心地哭泣起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黑胡子校長眼里冒出綠色的火苗，發(fā)出一陣陰沉狡黠的冷笑。他的笑聲，令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。他從桌子后面站起來，皮靴踏在地板上發(fā)出"咯噔咯噔"的聲響，重錘一樣敲擊著每個(gè)人的神經(jīng)，敲擊著父親的心臟！黑胡子校長走到母親面前，沖校警一努嘴，校警將母親從地上拉起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黑胡子校長陰險(xiǎn)狡詐地問："你的，想死？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母親顫聲說："死就死，落你們手里，死比活好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奶奶喝道："蓉兒，閉嘴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黑胡子校長獰笑著說："吆西，我可以成全你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父親看見，黑胡子校長眼里冒出兇光，他的手摸向腰間……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他有槍！"父親急忙喊："娘，帶蓉兒快走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奶奶用身體擋住我母親說："別……，兒媳婦，快跑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說時(shí)遲那時(shí)快，父親忘記自己定下的禁忌，暗用武功，一個(gè)鷂子翻身甩開了黃巖和矮冬瓜，橫在了母親面前說："娘，蓉兒，你們快走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八格牙路！統(tǒng)統(tǒng)去死吧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啪"地一聲，槍響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濃濃的火藥味彌漫在禮堂中。人們本能地閉上了眼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寂靜，死一般的寂靜，一切都寂靜得令人窒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時(shí)間，在空氣中擺動(dòng)出驚人的"咯噠咯噠"聲……像一串串鬼火在每個(gè)人心中閃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當(dāng)人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(shí)候，每個(gè)人都倒吸一口冷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倒在血泊里的，竟然是新娘子白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白云——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白云小姐——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白云老師——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禮堂內(nèi)，一片驚呼和唏噓聲！學(xué)生們尖叫著哭嚎起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婚禮現(xiàn)場，頓時(shí)陷入一片混亂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白云，這個(gè)神秘而又令人敬佩的女人……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個(gè)大方而又美麗的女人……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就這樣，在黑胡子校長扣動(dòng)扳機(jī)的一剎那間，毫不畏懼地沖過去，為我父親，為她所愛的人，擋住了子彈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場驚悸，一場不幸，一場無法挽回的懊悔，一場令人痛心疾首的"婚禮"，一場荒唐的鬧劇，就這樣戛然而止……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可憐的父親，在那個(gè)"新婚"之夜，再次被丟進(jìn)平泉監(jiān)獄，又一次躺在他熟悉的、散發(fā)著霉腥味的稻草鋪上。幾天來，他吃不下睡不好，雙眼深陷，面色蒼白，像一具被人抽干了精血的骷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無聊的父親，哪怕是一只潮蟲在他眼前爬過，也會(huì)呆呆地看上半天，看著它爬進(jìn)麥草里，鉆進(jìn)父親的身下，父親還是一動(dòng)不動(dòng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牢頭勸他："兄弟呀，發(fā)昏當(dāng)不了死，只要活著，才能看到勝利的那一天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父親求牢頭為他找來一本圣經(jīng)，每日里呆呆癡癡地誦經(jīng)打坐。他陷入了極度的困惑和迷茫之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抗日的曙光在哪里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中華民族的前途在哪里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抗日，救國，革命！難道，就是把自己的腦袋一顆一顆讓敵人砍下來嗎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白云被殺的情景，一幕一幕浮現(xiàn)在他面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日，白云就倒在父親腳下，他看見她槍口的血，像泉水一樣汩汩地往外冒。他撲上去用雙手捂住了她的傷口，白云的臉像白紙一樣，父親的臉也像白紙一樣。他喊著她的名字："白云！白云！"白云瞪著一雙空洞無神的大眼睛，努了努沒有血色的嘴唇，努力伸出一只胳膊，輕輕摟住父親的脖子，貼著他的臉用微弱的聲音說："我死了，你記得到承德……周記藥鋪……找……找我家人……"父親使勁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淚水忍不住流下來，一滴滴落在白云臉上，他使勁搖搖頭說："白云，不會(huì)死的！不會(huì)死的！"白云眼里放射出一絲光亮，把無色的嘴唇貼在父親腮上，輕聲說："我愛你……" "我也……"父親將半句話咽了回去。 白云輕輕嘆口氣，她明白他半句話的意思，滿足而又不舍地慢慢閉上了眼睛。 "白云，你不能死，不能??！"父親抬起頭，求助地望著周圍，聲嘶力竭地喊著："救救她，快救救她呀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黑胡子校長惡狠狠推開父親，用日語"哇啦哇啦"罵著，焦躁地喊著："救護(hù)車的，救護(hù)車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……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父親的眼淚不知不覺流出來，滴在麥草上，一根麥草微微翹起，似乎受到滋潤，仿佛要長出麥芽來。父親眼里放射出一絲光亮——草木皆有情，何況人呢！白云，你在哪里？你還活著嗎？你要是好好的，能托個(gè)夢給我嗎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日，一向不言不語的小劉老師，趁著混亂之際，將父親、母親和奶奶請到自己住處，勸父親趁著黑胡子不在趕緊逃走?？墒歉赣H執(zhí)意不走，他要等待白云的消息。無奈，小劉老師找來一輛毛驢車，把奶奶和母親送出了平泉小城。那日，奶奶坐在車上一言不發(fā)，一路像泥塑的菩薩一樣，雙手合十，為父親和白云祈禱。她雖然經(jīng)歷過戰(zhàn)爭帶來的苦難和波折，但是，親眼看見鬼子殺人，還是頭一回。她變得異常冷靜而沉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母親回到家里就大病一場。她懊悔自己的莽撞無知釀成了大禍！她懊惱輸給了白云——在關(guān)鍵時(shí)刻，不是她救了丈夫，而是白云舍命救了丈夫。她知道，她在丈夫心中的地位已經(jīng)坍塌。天敏怎樣了？白云還活著嗎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日，母親看見身體軟似面條的白云被人抬上救護(hù)車，聽見父親呼喚著白云的名字，發(fā)瘋般跳上救護(hù)車，抱住白云不肯放手。他被黑胡子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推下車。他一次又一次跳上車去，又次次被推下車，直到救護(hù)車的門緊緊關(guān)上，開出去老遠(yuǎn)老遠(yuǎn)，父親還在追趕著救護(hù)車奔跑……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時(shí)光荏苒，很快來到了第二年秋天（1945年8月）。爺爺清早起來，照例打完一套蟒蛇鞭，他微微喘息著擦去額頭的汗水。是的，他感覺這一年來老了許多，腿腳明顯不如以前利落。一頭青絲也生出許多白發(fā)。是啊，他最最疼愛的三兒子，他寄予厚望的三兒子，被囚禁在監(jiān)獄，沒有音信，生死不明。怎不叫他揪心，怎不叫他憂愁? 他親自去平泉探監(jiān)，結(jié)果監(jiān)獄長早被撤換，老班頭也不知去向。時(shí)事變遷，世事難料??！這樣的日子，什么時(shí)候才能出頭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戰(zhàn)爭，給百姓帶來無盡災(zāi)難的同時(shí)，也讓他們精神上受到摧殘。爺爺再也不似以前，活得那么通透，活得那么有心氣。他經(jīng)常陷入沉思，陷入困惑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爺爺站在院子里愣了一會(huì)兒神，嘆口氣，仰望天空，雙手合十默念："老天爺，保佑我兒吧！保佑我兒平安無事吧！"此刻，一縷霞光跳過墻頭，照耀在爺爺?shù)陌装l(fā)上，像金子般閃閃發(fā)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只公雞從雞窩里撲閃著翅膀跑出來，跳在杏樹枝上，昂起頭，伸出長長的脖子"咯咯咯"打起鳴來。爺爺?shù)哪抗舛⒃谛訕渖?，忽然，父親一縱身跳下杏樹，一把抱住爺爺，說："爹，投降了，投降了，投降了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三兒……"爺爺驚愕地捧起父親的頭，摸著他的頭問："三兒，是你？真是你嗎？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爹，是我，日本鬼子投降了，我被放出來了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爺爺推開我父親，上下打量著他，見他形若枯槁，面如鐵銹，完全沒有了三少爺?shù)臍馀伞Ｒ还尚乃嵊可闲念^，心情沉重地扶住他雙肩，疑慮地看著他："三兒，你，你，你怎么了？你沒說瘋話吧？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爹，我沒瘋沒傻，日本人真的投降了！"說著，父親從懷里掏出一張《新華日報(bào)》。爺爺目光盯住報(bào)紙頭條，《日本無條件投降》幾個(gè)大字照得他眼花繚亂，他滿眼淚花，抬起頭盯住我父親。"這么說是真的？"父親熱淚盈眶點(diǎn)頭說："是真的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咱們勝利了？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勝利了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勝利了！勝利了！”熱淚滾滾的父子倆孩子般擁抱在一起，忍不住抱頭痛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是啊，他們經(jīng)歷了多少苦難，經(jīng)歷了多少折磨，經(jīng)歷了多少屈辱啊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奶奶提著泔水桶出來喂豬，看見這情景，嚇得扔了泔水桶。當(dāng)她問明緣由，高興地把手里的葫蘆瓢扔向空中，葫蘆瓢掛在杏樹杈上，搖搖晃晃不肯下來。奶奶高興地念念有詞："福祿掛，福祿搖，好日子，要來到！阿彌陀佛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（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一日，《新華日報(bào)》首次報(bào)道日本無條件投降。八月十五日，《大公報(bào)》、《解放日報(bào)》、《新新新聞》等全國各大報(bào)紙，相繼報(bào)道了日本天皇通過無線電波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消息。）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父親在家里只住了三天就走了。他惦記著他的學(xué)生，他熱愛教育工作，他要繼續(xù)去教書育人。高橋隊(duì)長曾經(jīng)對他說過，抗戰(zhàn)結(jié)束了，我們要建立一個(gè)新中國。他要去為新中國培養(yǎng)人才。更讓父親著急的，是去尋找白云。白云到底是死是活？那天，他被黑胡子推下救護(hù)車后，一直沒有白云的消息。他求監(jiān)獄長去學(xué)校找黃巖，求老班頭去找矮冬瓜，可是，關(guān)于白云的任何消息，都沒有明確的回答?，F(xiàn)在他自由了，他要親自去尋找答案。哪怕是找到白云的墳?zāi)梗ト家混南?，燒幾張紙，他也心安了。另外，父親心里一直藏著一個(gè)秘密——白云臨危時(shí)刻前，向他透露出周記藥鋪。這個(gè)周記藥鋪，到底是干什么的？是白云的家人，還是像高橋隊(duì)長、賀大哥一樣的組織？在監(jiān)獄里，父親想過千百遍，也想不出答案。無論如何，也要找到周記藥鋪。完成白云的心愿，也不辜負(fù)她對自己的一片真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在母親依依不舍、充滿憂慮的目光中，在爺爺奶奶千囑咐萬叮嚀的聲聲嘮叨中，父親再次踏上征程。前方的道路依然迷霧重重，但這一次，他是帶著希望上路的。白云的下落、周記藥鋪的秘密、新中國的未來，所有這些未解之謎，都在等待著他去探尋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