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每當指尖撫過家中那只褪色的木柜,總會觸到一疊泛黃的老照片——黑白影像里,父親穿著熨帖的粗布短褂,1米85的大個子在人群里格外顯眼,黑皴皴的臉上帶著幾分拘謹,頭上還戴著那頂常年不離身的瓜皮帽;母親裹著小腳,站在土坯房檐下,嘴角卻帶著一絲倔強的笑意。照片的邊角已被歲月磨出毛邊,就像他們走過的人生,滿是風(fēng)雨留下的痕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一、生于亂世:大個子父親的早年歲月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父親生于1924年,民國十三年。那時的中國,還陷在北洋軍閥混戰(zhàn)的泥沼里,北平的學(xué)生舉著“外爭主權(quán)”的標語走上街頭,而我們皋蘭二陰山區(qū)的土路上,只有騾馬馱著貨物慢慢挪動。這里土地瘠薄,全靠天吃飯,地里種得最多的是小麥、土豆,偶爾見些扁豆、胡麻,其他作物根本扎不下根——父親就是在這樣的土地上,成了家里最小的孩子,上面有兩個姑姑、一個大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爺爺家底還算殷實,有幾十畝田、兩個長工,便送父親去私塾念了兩年書。我后來聽他說,私塾先生是個留著山羊胡的老頭,每天捧著《論語》搖頭晃腦,他坐在土坯搭的課桌后跟著念,心里卻惦記著放學(xué)后去田埂上追螞蚱。沒念多久,就被爺爺叫回了家——不是供不起,是二陰山區(qū)的地太“欺人”,十年九旱,春天播下的種子若趕不上雨,秋天只能收一把枯草。1940年前后,16歲的父親扛起比他還高的扁擔(dān),跟著爺爺去砂河井朱家莊開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皋蘭的壓砂田,是老輩人跟天較勁的法子:先把荒地深耕平整,再從幾里外的山溝挑砂石。父親說,那時他和爺爺、雇工天不亮就出發(fā),扁擔(dān)壓得肩膀紅腫,就墊上幾層粗布;走不動了,就坐在路邊啃口干饃。砂石要鋪得勻,厚度夠十公分才能保墑,白天在田里忙活,晚上擠在打的土窯洞里,就著煤油燈吃糝飯,日子苦得像嚼生麥粒,可爺爺總說:“有地就有糧,有糧就有家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父親本就話少,1958年大伯因言獲罪被打成右派、在勞動改造時去世后,他更是把話咽進了肚子里。原本就不喝酒的他,連煙也很少抽了,每天只是默默跟著生產(chǎn)隊干活,黑皴皴的臉愈發(fā)沉默,只有在給我們講大伯讀書的事時,眼里才會閃過一點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二、小腳母親:撐起半個家的堅韌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母親生于1926年,民國十五年,比父親小兩歲,是家里的長女。那個年代,女人裹腳還是常態(tài),母親五歲時被奶奶按在炕頭纏足——布條一層一層勒緊,疼得她整夜哭,腳趾骨慢慢變了形,后來走路只能靠腳跟發(fā)力,走快了就晃??伤宰訌?,嫁給父親后,里里外外的活計都搶著干,連家里的土窯洞都收拾得干干凈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們一家在1970年以前,都住在父親親手打的土窯洞里,冬暖夏涼,窯洞里的土炕總被母親掃得沒有一絲灰塵。后來八個孩子陸續(xù)出生,我是家中男孩之一,上面有哥哥姐姐、下面還有弟弟,母親更忙了:清晨挑水、喂豬,白天幫奶奶縫補衣裳,傍晚去田里送晚飯,夜里還要在煤油燈下納鞋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總記得母親納鞋底的模樣:她坐在炕沿上,小腳踩在炕邊,左手托著鞋底,右手捏著針線,線穿過布層時會用牙咬斷線頭,針腳又密又勻,像地里整齊的麥壟。有時我們纏著她講故事,她就放下針線,說些“孔融讓梨”的老話,末了加一句:“做人要懂規(guī)矩?!焙髞泶謇飦砹酥R青年,母親見他們不會磨面、播糧食,主動去幫忙,知青們總說:“嬸子,您比我們娘還親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到了飯點,母親的“公平”更是刻在骨子里。一鍋玉米糊糊要分給十口人,她拿著粗瓷碗,先給爺爺盛最稠的,再按我們的年紀分,最小的碗里會多些玉米粒,自己卻喝最稀的米湯。有次我偷偷看她碗里,幾乎是清水,問她餓不餓,她笑著說:“娘不餓,你們吃飽了,娘就有力氣干活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三、饑年求生:難忘的乞討歲月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上世紀六十年代初,困難時期來了。二陰山區(qū)的莊稼幾乎絕收,家里的糧缸見了底,連摻著野菜的窩頭都不夠吃。有天早上,爺爺看著我們八個孩子餓得哭,紅著眼眶對父親母親說:“不能等著餓死,出去找口飯吧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就這樣,爺爺帶著父親、母親,還有年紀稍大的三哥,踏上了乞討的路。母親裹著小腳,走不了遠路,父親就找了根木棍讓她拄著,遇到坑洼路,1米85的大個子會放慢腳步,小心翼翼扶著她。爺爺他們白天挨家挨戶敲門,怯生生問“有沒有剩飯”,遇到好心的人家,能給半個窩頭;遇到不待見的,就被罵著“滾遠點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有次在鄰村,母親敲開一戶人家的門,大娘看著她的小腳,又看了看我三哥瘦得皮包骨的樣子,嘆了口氣,端出一碗紅薯粥。母親接過粥,先給爺爺盛半碗,再分給三哥,自己一口沒喝。走在路上,三哥問母親餓不餓,她摸了摸三哥的頭說:“娘不餓。”晚上睡在破廟里,爺爺和父親守在門口,母親把三哥摟在懷里,用身體擋住冷風(fēng),能感覺到她夜里偷偷抹眼淚,卻從沒說過一句苦。直到村里分了救濟糧,爺爺他們#才踩著薄雪回了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四、家教與生計:藏在日常里的規(guī)矩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父親和母親沒讀過多少書,卻把“育人”和“生計”的道理,都融進了生活的小事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對我們的學(xué)校教育,他們看得比什么都重。不管家里多困難,從不讓我們輟學(xué)。我上小學(xué)時,有次交不起學(xué)費,母親連夜拆了陪嫁的銀鐲子,換了錢給我交學(xué)費,說:“再苦不能苦讀書,你要努力,爭取考前列。”父親也總說:“我和你娘沒文化,你要多讀書,走出大山。”后來我上高中,他們更是省吃儉用,把家里最好的糧食留給我?guī)У綄W(xué)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同時,他們也要求成年的孩子去集體勞動掙工分。我14歲那年,就跟著父親去生產(chǎn)隊干活,割麥、種土豆,累得腰都直不起來。父親沒說過心疼,只說:“多掙一分工分,家里就能多分配一點糧食,弟妹們就不會餓肚子?!蹦赣H也常跟我們說:“勞動不丟人,靠自己的手吃飯,才踏實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吃飯時的規(guī)矩更是刻在骨子里:長輩沒動筷,晚輩不能先吃;盛飯要先給爺爺、奶奶,再給父母,最后才輪到自己;掉在桌上的米粒必須撿起來吃掉,父親說“一粒米一滴汗,糟蹋糧食就是對不起地里的辛苦”。有次三哥把飯粒掉在地上,父親沒罵他,只是讓他撿起來,說:“你想想,春天種麥時,我和你爺爺彎腰拔草,夏天頂著太陽割麥,這米來得不容易?!睆哪且院?,我們再也沒人糟蹋過糧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五、摘帽與成長:我記憶里的1979年</p><p class="ql-block">1979年,我正在念高中,也是父親人生中重要的一年——這一年,距離爺爺1973年去世已過去6年,按照國家新政策,父親終于摘掉了“富農(nóng)”的帽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天放學(xué)回家,我剛走到村口,就看見父親站在老槐樹下,1米85的大個子比平時挺拔了些,手里攥著一張白底黑字的證明,黑皴皴的臉上帶著我從沒見過的輕松。他看見我,連忙招手讓我過去,把證明遞到我手里,聲音有些發(fā)顫:“你看,以后咱們家再也不是‘富農(nóng)’了,你在學(xué)校也不用抬不起頭了?!蔽遗踔菑埣垼蹨I一下子掉了下來——我知道,這些年父親因為這頂帽子,受了多少批斗,忍了多少委屈;他怕我在學(xué)校被欺負,從來沒在我面前提過這些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天晚上,母親特意做了一鍋白面饅頭,還炒了兩個雞蛋。吃飯時,父親第一次主動倒了小半杯酒,抿了一口說:“以后日子會越來越好的?!蔽铱粗劢堑陌櫦y,突然覺得他好像年輕了好幾歲。也就是從那時起,我更明白讀書的重要性——父親和母親沒機會讀書,卻一直支持我上學(xué),他們總說“知識能改變命運”,我不能辜負他們的期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六、晚年歲月:虔誠誦經(jīng)與生死離別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父親晚年時,我們姊妹都已成人,他皈依了佛門,不出家,只在家中誦經(jīng)祈福。那時他已留起了胡須,黑白相間的胡子打理得整整齊齊,衣服雖還是粗布的,卻總洗得干干凈凈,收拾得利落。每天清晨,他會早早起床,在屋里擺上小桌,放上佛像和香爐,點燃三炷香,然后坐在桌前,捧著經(jīng)書輕聲誦讀,聲音不高,卻很專注;到了晚上,又會準時點上一炷香,對著佛像默默祈禱,嘴里念叨著“保佑子孫平安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父親一輩子身體硬朗,很少去醫(yī)院看病,連感冒都只是喝碗姜湯扛過去。直到2007年,他得了膽囊炎,疼得直不起腰,我才陪著他去了一次醫(yī)院。醫(yī)生說要住院,他卻總惦記著家里的經(jīng)書,還跟我說:“別花太多錢,我沒事?!弊×藥滋煸海蛨猿忠丶?,說“家里的炕睡得踏實”。隨后,我們按照父親的愿望,陪他去蘭州五泉山和廟灘子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、看了看。父親對我們說,那里是他小時候經(jīng)常玩的地方,已經(jīng)幾十年沒有來過了。這次看一看,也是父親的一個心愿和了結(jié),或是他對故鄉(xiāng)的一個念想和回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2008年6月,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,我們八個子女都趕回了家,守在他身邊。彌留之際,他看著我們,嘴角微微上揚,沒說太多話,只是輕輕點了點頭,然后慢慢閉上了眼睛——走得很安詳,享年85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而母親,早在1983年就離開了我們,走的時候才57歲,是常年勞累拖垮了身體。她走后,我們在她的箱子里找到了好幾雙沒納完的鞋底,針腳還保持著她一貫的整齊,就像她從沒離開過一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七、精神遺產(chǎn):比物質(zhì)更珍貴的財富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父親和母親一輩子清貧,沒給我們留下什么物質(zhì)遺產(chǎn)——沒有存款,沒有像樣的房子,只有那只褪色的木柜,還有幾件打補丁的舊衣裳??伤麄兞粝碌木襁z產(chǎn),卻比任何金銀都珍貴,支撐著我和姊妹們走過各自的人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父親教會我們“堅韌”:他經(jīng)歷了批斗、喪兄之痛,卻從沒抱怨過,只說“不管遇到啥難事,都要好好活著”;母親教會我們“善良”:她對知識青年的幫助、對奶奶的孝順、對我們的疼愛,都在告訴我們“要把別人放在心里”。他們沒說過多少大道理,卻用每一件小事,把“好好做人、踏實做事”的道理刻進了我們的骨子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現(xiàn)在我也進入中老年隊伍了,常跟我的孩子講起父親和母親的故事——講父親1米85的大個子挑著砂石開荒的模樣,講母親在煤油燈下納鞋底的專注,講1979年父親摘帽時的笑容,講我們在土窯洞里度過的那些日子。我知道,父親和母親雖然走了,但他們的精神會像二陰山區(qū)的小麥一樣,一代代扎根、生長,永遠留在我們心里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