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門鎖里的時光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煙雨隨筆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出門，不用帶鑰匙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回家時指尖貼上冰冷的指紋識別區(qū)，輕微的震動后，是“嘀”的一聲脆響，綠燈亮起，門鎖內部傳來一陣細微的電機轉動聲，像是某種生物在慵懶地蠕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門開了，仿佛像是一種的悄也無聲。我閃身進去，厚重的門在身后自動合上，又是“咔”的一記輕響，干凈利落，將我與外面的世界徹底隔絕。整個過程不過三秒，流暢得沒有一絲煙火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屋子里是黑的，寂靜的，呼喚一聲“小美小美，把大廳燈打開”，這一瞬，一種光明將家照的滿壁輝煌。這便捷的、科技賦予的歸家儀式，為何竟如此輕飄飄的，落不到心底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忽然無比懷念起那串叮咚作響的、沉甸甸的鑰匙。那是我整個童年時光里縈繞的記憶，也是在最安穩(wěn)的放心的序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記憶的閘門，被這空洞感沖開。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條青石板鋪就的老街，夕陽的余暉將屋檐的陰影拉得老長。父輩的身影，總是伴著那一串獨特的聲響，由遠及近。那是鑰匙們在祖先的腰間皮帶上合唱，是黃銅或鋁質，在相互之間碰撞，清冽、堅實，帶著金屬特有的體溫。那聲音，不急不躁，合著他沉穩(wěn)的步子，一聲聲，敲在黃昏的靜謐里，像是在宣告：當家人回來了，這一日的塵埃，即將落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時光，總戀眷那串鑰匙。它們形態(tài)各異，像一群脾性不同的老友。最大的一把，是開啟大院門上那具威嚴黃銅鎖的，鑰匙齒痕深峻，泛著經年摩挲后的油潤光澤；有幾把稍小的，是開廂房里那些暗紅色木柜的，鑰匙頭常常是繁復的如意云紋；最神秘的，是幾把極小極精致的，記得祖母曾說過，那是首飾匣子上的，它們靜靜地掛在一角，似乎鎖著一段泛了黃的、屬于她一個人的錦繡年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每一把鑰匙，都對應著一個鎖孔，每一個鎖孔背后，都藏著一方天地、一段故事。那串鑰匙，在祖輩的手中，不啻于一份權力的象征，一份守護全家安寧的、沉甸甸的責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而祖輩們的開鎖過程，似乎是一種近乎神圣的儀式。他們從不慌張，走到門前，總會先停下腳步，像是給門里的人一個準備。然后，他才慢條斯理地解下那串寶貝，用手掂一掂，手指在一排鑰匙上滑過，那觸感是如此的熟悉，無需眼睛去看，指尖自然能分辨出哪一把是今天的“主角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選一把鑰匙后，緩緩送入鎖孔。那絕不是生硬的插入，而是一種帶著試探的、溫柔的契合，仿佛在叩問一位老友：“是我，我回來了?！苯又滞笪⑽⒂昧?，屏息凝神，只聽得鎖芯深處傳來“咯”的一聲悶響，那聲音渾厚、踏實，像是積攢了一天的期盼終于落地生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時，人們臉上會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，眼角漾開細密的皺紋。那笑意里，有塵埃落定的安心，有掌管這方小天地的從容，更有一種人與物之間經年累月磨合出的、無法言說的情誼。那一聲“咯噔”，于我而言，便是世上最動聽的歸家號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對于這溫暖的記憶，我的思緒竟飄得更遠，逆著時光的河流，去探尋那“鎖”最初的容顏。我想象著數千年前，在仰韶文化那個簡陋的村落里，先民們伐木為屋，掘土為灶。當黑夜降臨，野獸的嚎叫在遠處起伏，他們該如何守護這來之不易的溫暖與安寧？于是，有那聰慧的匠人，用石斧在厚重的木門上鑿出深淺不一的槽孔，又削制出與之契合的木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該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把鎖吧？它粗糙、笨拙，卻凝聚著生存的全部智慧。它鎖住的，或許只是一甕粟米，幾張獸皮，但更是襁褓中嬰孩安甜的睡夢，是一個部落生生不息的希望。那木鎖開合間輕微的摩擦聲，是文明在漫漫長夜里，為自己奏響的第一支安眠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時光流轉，到了青銅時代。鎖，也從樸素的木石，化身為威嚴的金屬。我仿佛能看到，西周宗廟的朱漆大門上，那泛著幽冷青光的獸首銅鎖，它鎖住的是禮器與法典，是森嚴的等級與不可僭越的秩序。而在東漢的豪強宅邸，管家在夜色中提著燈籠，將一把魚形銅鎖鄭重扣上，那“啪”的一聲，清晰地將內外劃分為兩個世界，里面是笙歌燕舞，外面是寂寥長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更有趣的是那些充滿巧思的密碼鎖，如“二開鎖”、“四開鎖”，開啟的步驟宛如一套復雜的禮儀，藏著只有主人才懂得的暗語。這時的鎖，已不僅是防盜的工具，更添了幾分雅士的意趣，成為一種智力與身份的象征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最令我神往的，是那些超越了實用、步入藝術殿堂的異形鎖。工匠們將他們對生活的全部熱愛，都傾注到了這方寸之間的金屬上。于是，有了奔騰矯健的奔馬鎖，有了憨態(tài)可掬的臥牛鎖，有了造型優(yōu)美的琵琶鎖、花瓶鎖。它們被懸掛在閨房、書齋、乃至廟宇之上。一位待字閨中的少女，每日纖手輕撫那把蝴蝶鎖，那鎖住的，該是怎樣一個五彩斑斕的夢境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個寒窗苦讀的學子，用一把小小的文具鎖，守護著筆墨紙硯，那鎖住的，又是何等熾熱的功名抱負？這些鎖，仿佛被賦予了生命與靈魂，它們不再是冰冷的阻隔，反而成了情感的容器，是漫長歲月里最沉默也最深情的陪伴者，見證著聚散離合，守護著悲歡離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回顧歷史，我的目光又落回到眼前這扇光潔如鏡的防盜門上。這智能鎖，它完美無瑕，無懈可擊。它用指紋、密碼、乃至我的一張臉，為我構建了一個絕對安全的堡壘。然而，我與它之間，卻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膜。我們沒有交流，沒有互動。它的表面光滑得留不下任何指紋，它的聲音是模擬出來的電子音，輕飄飄的，沒有質感。它給了我進出的自由，卻也將那份開合之間的儀式感、那份人與器物肌膚相親的溫暖，徹底剝奪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由此我忽然想起了老家雜物間，那把早已銹蝕、被祖輩棄置不用的舊鎖。鎖身是黃銅的，因了幾代人的撫摸，邊緣處變得異常圓潤，竟透出玉一般的溫潤光澤，在暗處閃著幽幽的、像舊時光一樣的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鑰匙更是奇特，頭部是方空的，上面刻著簡單的纏枝花紋，插入鎖孔后，不能直接轉動，需要向上輕輕一抬，感受到一個微妙的阻力，再順勢一旋，那鎖舌才會不情愿地、帶著一聲滿足的嘆息，縮回殼內。那整個過程，充滿了探索與發(fā)現的樂趣，是一種需要耐心和技巧的、充滿人情味的互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鎖與鑰匙的每一次咬合，都是一次獨一無二的對話。而今，我的手指每日在冰冷的玻璃屏幕與金屬感應區(qū)上滑過，快捷，卻了無痕跡。它們還能在何處，留下這般帶著體溫的、時光的印記呢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們興高采烈地拋棄了鑰匙，或許，我們拋棄的并不只是一串金屬。我們拋棄的是一種慢的、莊重的生活哲學，是一種與日常器物長相廝守中培養(yǎng)出的、近乎親情般的眷戀。我們追求極致的高效與安全，用科技將自己武裝到牙齒，卻也在這層層加密中，將那個有著煙火氣、有著笨拙卻真誠的“麻煩”的世界，鎖在了心門之外。智能鎖鎖住的，是物理的空間，堅固無比；而那份由一把舊鎖、一串鑰匙所承載的、關于“家”的溫暖記憶與綿長情意，卻似乎被我們遺落在疾馳的時光站臺上，再也拾不回來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窗外，城市的霓虹依舊徹夜不眠，將天空染成一種曖昧的橘紅色。我再次將指尖按上那冰冷的識別區(qū)。門開了，依舊無聲無息。我走進這片屬于我的寂靜，反手關門。那一聲“咔噠”，像一聲輕微的嘆息，消散在空氣里，激不起半點漣漪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