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b>青絲系夏長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立冬那日，我從樟木箱底撈起個生鐵盒子。打開是牛皮紙裹著的一沓信，最上頭那封郵戳?xí)灣傻S的云霧，像被歲月舔過的糖霜。盤腿坐在地板上讀，讀到“你辮梢落著皂角清氣，繞了我整整一季夏”時，指尖在泛脆的紙頁上打了個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十八歲在縣一中，我總趴在教室最后排臨帖。她是文娛隊的，練完舞抱著搪瓷盆經(jīng)過籃球場，裙擺掃起的灰塵在夕陽里金燦燦地舞。有一回，我中暑栽在雙杠旁，醒來時她正用浸濕的手絹給我擦額角。我看見她舞鞋帶子斷了半截，用白線仔細(xì)縫著，線頭像初春的草芽，怯生生地探出頭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大學(xué)四年相隔千里，她每次來見我，都要擠二十小時綠皮車。深秋夜車誤點，我在站臺等到軍大衣結(jié)霜。她從懷里掏出裹了三層手帕的茶葉蛋，蛋白還溫著?！百N著心口揣來的，”她鼻尖凍得通紅，像枚半熟的櫻桃，“你嘗嘗，還是溏心的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剛成家時，我們住筒子樓，冬天得用舊毛巾塞門縫擋風(fēng)。女兒出生那夜，她虛虛弱弱地笑：“丫頭頭發(fā)真黑，像你。”那時天將亮未亮，送奶車的鈴鐺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過去，清脆得像在敲往后的日子。只是當(dāng)時不知道，有些鈴鐺敲著敲著就啞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>檐下雨成雙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女兒住校后，屋里靜得能聽見掛鐘吞咽時間。妻迷上廣場舞，黃昏后總不見影。有回我急性腸胃炎，打電話問她藥放哪兒，她在喧鬧的樂曲里喊：“左邊抽屜...哎等等這曲還沒完...”電話那頭傳來《最炫民族風(fēng)》的鼓點，咚咚地敲打著我的耳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在社區(qū)診所掛水，我認(rèn)識了沈姑娘。她總低頭寫病歷，劉海軟軟垂在額前，像道墨色簾子。有回看我手背瘀青，她從白大褂口袋摸出個烤紅薯：“暖一暖，血管好找?！焙髞碓偃ラ_藥，她記得我怕苦，方子里總多開兩味甘草，倒像在生活的苦藥里偷偷加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暴雨，我困在診所檐下，她撐三十五骨竹柄傘走來：“送您到路口?！眰忝嫔相枥锱纠驳挠曛樘壹珏癯缮罨?。車?yán)镲h著桂花頭油香，忽然想起多年前，妻也愛用桂花油，梳妝臺上總擺著青瓷小瓶，如今瓶里插滿了塑料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但終究什么也沒說破。有一回，我見她在巷口給流浪貓喂食，側(cè)影像極了她病歷上，清瘦的鋼筆字。后來再去，發(fā)現(xiàn)她無名指戴著細(xì)細(xì)的銀圈。原來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，遠(yuǎn)遠(yuǎn)看著就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>磨墨知濃淡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認(rèn)識顧老師，是在一個書法班。我去學(xué)篆刻，她正教小楷。年過花甲仍穿著月白襯衫，衣襟別著墨色鋼筆，像幅留白的山水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有回她看我磨墨，輕輕說：“順時針磨三十圈，逆時針七圈，墨色最潤?！边f硯臺時指尖相觸，紫檀硯臺差點翻在宣紙上…原來到了這個年紀(jì)，心動仍是件危險的事。后來常遇見她在早市買豆?jié){，原來我們只隔兩棟樓，卻像隔了半輩子才遇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漸漸熟了，她總會多帶一包桂花糕：“你們男人口重，這個甜?！逼鋵嵨覂婶W已星白，甜不甜的早已嘗不出滋味。有次她感冒，我燉了梨湯送去，開門看見她眼鏡鏈纏著白發(fā)，卻還記得把玄關(guān)那盆文竹轉(zhuǎn)個方向，讓每片葉子都沐浴光。這樣的人，連生病都生得體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文竹是她丈夫生前養(yǎng)的，如今青翠依舊。我忽然明白，有些牽掛就像墨跡，干涸了也沉在紙纖維里，輕輕一呵氣，又活過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>文竹掃舊霜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如今我仍每周去練字。妻跳舞得的毛巾，我總會塞給顧老師幾條。中年人的感情，到底還是化成了實惠。昨兒看見窗臺那盆文竹抽新枝了，絨毛似的細(xì)葉在風(fēng)里顫顫地動，像在掃著舊年的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妻現(xiàn)在跳舞回來得早了。有次她空著手進門，訕訕道：“今天領(lǐng)舞請假，大家就散了?！蔽铱粗玖擞滞实聂W角，突然驚覺，我們都已到了會被孩童喊爺爺奶奶的年紀(jì)。青春像件洗褪色的綢衣，掛在記憶里晃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上月女兒放假回來，鄰家小兒在院里搖學(xué)步車。妻翻出當(dāng)年的舞扇逗那孩子，孔雀藍(lán)的綢面閃著細(xì)光。小孩兒咯咯笑著去夠扇穗，女兒在一旁看得入神。那柄舞扇原是預(yù)備她出嫁時壓箱底的，如今綢面依舊鮮亮，卻不知還要在箱底壓上多少春秋。年輕人的婚事，像梅雨季節(jié)的日頭，總也盼不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顧老師最近教我刻“安康”閑章。我手顫得厲害，她就握著刻刀一帶一轉(zhuǎn)，刀鋒劃過石材的觸感，像時光在心上輕輕刮痧?？掏炅?，我非要把第一方印，拓在《本草綱目》扉頁上，仿佛這樣就能鎮(zhèn)住人生的百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昨兒整理書柜，又見那個生鐵盒子。這次沒打開，只把它往深處挪了挪。有些往事適合陪著樟木香沉在暗處，而日子要跟著日頭往前走。到底是要往前走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夜里妻說小腿抽筋，我給她揉著。她迷迷糊糊嘟囔：“開春了去買個泡腳桶，帶按摩的那種?！蔽亦帕艘宦暎菩馁N著她微涼的腳踝—。原來人到中年，情話都變成了養(yǎng)生方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今早醒來，看見妻在窗臺修剪文竹枯葉。她踮腳時扶了下我的肩，掌心有常年握扇柄留下的薄繭。我在廚房攪著小米粥，鍋沿冒出細(xì)密的白汽。這樣的清晨，已經(jīng)過了三十多年，還愿意再過三十多年。雖然我知道，沒有幾個三十年了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