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h3><br>序言<br>還是那個樸園的家。<br>可它怎就變了模樣?<br>原來院西的雜物間不知道怎地延伸了很長,也變高了,變得現(xiàn)代了。<br>一個套間一個套間,有廚房,有衛(wèi)生間,衛(wèi)生間里有漱口池還有抽水馬桶。<br>親公說:這里我住,那里你大伯他們住,那里是你二伯他們住。<br>我轉一圈問:我住哪里?<br>親公的身影突然進了院里,回頭說:我去吊點井水,大兒子回來,他喜歡喝甜井水。<br>院子里,風帶著香,是煙火的香,是飯食的香。<br>我問親公: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?<br>親公搬著他的躺椅,往院門的大楝樹下一放,躺上去自言自語道:要回來了,鴻祥和佩英要一起回來。<br>我沖著親公喊:親婆呢?<br>親公一努嘴:那里呀!<br>我轉頭一看,親婆像張黑白的薄紙貼在院門上。<br>??!<br>一驚,醒了。原來是個夢。<br>我坐起身,回想著,這如幻如真的夢境,心潮起伏。是親公親婆的執(zhí)念:回家,回家吧!才讓兒時的家在我的夢境中重建又不停地翻新。<br>樸園,是一個午睡后醒來,我為小時候的家起的名字。當時特地問了度娘,園與院的差別,還恍惚了,家里院子能稱樸園嗎?突然想起碰到過一只叫王子的狗寶寶,釋懷了,不過是個稱呼而已。<br>被我叫成樸園的小院子,是親公一家,在新中國土改運動中分得的一塊荒地,兩間茅草屋的地方。<br>這個家從一片荒蕪到花木扶疏,樹影交織;從兩間茅草屋到四間瓦房;從萎靡不振到生機盎然,是親公帶著全家人花了近二十年的時間建筑而成。<br>如今,這個院子早在時代的進程中沒了蹤跡,倒是親公親婆的生活信條:再簡陋的家也要保持整潔;再堅難的日子也要守望相助,被親公像個傳家寶似地貼在我們的內衣上,敹上幾針,再敹上幾針,粗糙的針腳卻縫得牢固,不容丟失。<br>親公親婆走了,大伯二伯走了,他們的身影隨著時間的流逝越走越遠了。<br>還好,小姑常嘮叨他們的事,講我們知道的也講我們不知道,有時講著講著她好像都忘了我們沉浸到舊日的時光里去了。<br>小姑的講述,是散落的有感而發(fā),是碎片化的思念,如果我用文字串聯(lián)起這些有溫度的回憶,更具象化地勾勒出他們的樣子,是不是他們就能陪我們久一點再久一點。<br>那我就先從大伯開始,講述聽來的以及自己所知的他。<br>大伯所歷時代與生活<br>1929年,江蘇海門暑熱最盛的農(nóng)歷六月十一,親公親婆迎來了他們第一個孩子,一個讓屋檐高三尺的男孩。<br>親公是施姓耀字輩。施姓在海門是個大姓,方圓百里都是一枝血脈而來的族人。聽大伯講過,我們是有祠堂和族譜的,他這代是鴻字輩。<br>大伯出生沒多久,一場大火將并不富裕的家境變得一無所有,親公只好離開血脈之地,投奔嫁來太倉王家的姑姑。<br>來太倉那年,親公十八歲,找了份黃包車夫的事做。沒過多久,親公就掙到錢了,他在城廂鎮(zhèn)南牌樓東邊一院內租了間房,回海門接來了親婆和大伯,一家三口在太倉安了家。<br>那幾年,親公能掙到錢,親婆又善持家,大伯童年生活過得幸福吃穿不愁。<br>1937年11月14日,日軍占領江蘇太倉。<br>太倉民眾小富即安的平靜日子被打破,每個人都生活在惶恐無措之中。老百姓不要說做生意,連能活著都是幸事。親公的三哥不知怎的就得罪了日本兵,讓他們給活活踢死了。親公一家人雖還齊整,生活卻陷入了恐懼又艱難的困境中。<br>活著,日子就還得過下去,親公為八歲大伯找了份工,給有錢人家的少爺做書僮,看能不能掙口飽飯吃。<br>每日,大伯陪著少爺去私塾讀書,少爺進課堂,他就在課堂外等。課堂里朗朗的讀書聲吸引著大伯,他真是羨慕呀,可惜窗臺太高,他踮著腳尖也夠不到。<br>雖然大伯進不了課堂,也看不清課堂是啥樣,但他跟著課堂傳出的聲音學,一字一句也不放過。<br>課堂上先生教的課文,他都能背出來。一次,先生讓學生背誦《三字經(jīng)》在課堂窗外的大伯也背誦了起來,他越背越興奮越忘我,他的聲音都蓋過了學生背誦的聲音。<br>先生一驚,尋聲看去是個小毛孩,問,你怎么在這里?大伯不怯,回:我是誰誰家的書僮,在這里等少爺。先生問,愛讀書?大伯用力點頭。<br>先生愛惜小小年紀就愛讀書的大伯,在征得學生家長的同意,讓大伯帶張小板凳進教室來學習。<br>就這樣,大伯當了學生在私塾的學堂學禮、誦經(jīng)、寫字、作文,學算術。<br>大伯愛讀書善讀書,這個旁聽生學業(yè)的優(yōu)秀讓先生都驚嘆。<br>大伯為自己爭取來的讀書機會,雖然只短短三年,但已讓他與同時代同樣境遇的人不一樣了。<br>十三歲那年,親公覺得大伯已經(jīng)能寫會算,書讀了點就夠了,不如早點出門學門技術。當時的竹排行應該是個好營生,大伯被親公送去竹排行當學徒了。<br>解放前做學徒是很苦的,但大伯的師傅心善,師傅很喜歡這個能寫會算又勤勉的孩子。師傅有心教,大伯用心學,沒幾年大伯就成了他師傅的幫手,十六七歲大伯就跟著師傅走南闖北走了好多地方。大伯與他師傅之間的關系,是師又如父。<br>1949年新中國成立,才二十出頭的大伯已是個行排高手,嘉定木材公司成立,需要放排工,大伯的同門師兄向領導推薦了他。大伯作為技術能手被高薪聘請去做放排工人,并帶起了徒弟。<br>放排工人是做啥的呢?我問過小姑,她說她也不知道。我去網(wǎng)上查,只知道了放排工的放排過程風險很大,惡劣的天氣,水域的復雜等等,隨時都有可能讓人和貨物一去不返。<br>原來大伯那時候的工作看似拿高薪,體面吃公家飯,實際上每次出門都可能遇到意想不到又無法抗拒的危險。<br>還好大伯每次放排都能有驚無險地將人員貨物安全帶回。短短幾年,大伯不僅擁有高超的放排能力,還利用與木料打交道的便利,順道把自己練就成了木料采購的行家。<br>小時候的我,常聽親公夸贊大伯,他說:你大伯小的時候讀書好,工作了本領更大了,人家要用尺量才能計算出木材的立方數(shù),他用眼睛看看就曉得了,連啥木材好,木材紋理阿漂亮,是勿是含水料,有沒有節(jié)裂痕呀,啥啥都知道,很神的來!<br>親公的話也許有些自傲,但后來嘉定需成立生產(chǎn)資料公司大伯被請去參與籌建,也從旁佐證了大伯在工作上確實有過人之處。<br>大伯完成籌建工作后留在了嘉定生資公司,他拒絕了當行政領導的機會,自愿留在工作的一線做采購,帶新人。<br>大伯到了生資公司后,仍四處奔走除了沒去過西藏,他的足跡踏遍大江南北。大伯雖沒讀過萬卷書,卻已行得萬里路了。<br>大伯在工作期間,帶了很多新人,這些新人也逐漸生成為有生力量,在企業(yè)的發(fā)展中發(fā)揮著生生不息的作用。<br>大伯十三歲學徒,十七歲跟著師傅“闖蕩江湖”,二十歲進入國營單位參加國家建設,六十歲從生資公司退休,后又被高薪聘請,在改革開放的潮流中發(fā)揮余熱,直至七十五歲正式賦閑在家。<br>大伯的溫情與羈絆<br>大伯是家中長子,那個年代海門人家看重男孩,他是帶著期望出生,也是背負著期望一路成長的。他小小年紀自立更生,大一點就幫著親公親婆一起撐起這個家。<br>大伯出師有工錢,自己省吃儉用,將掙到的錢全部交給親婆。家里重擔他幫著父母一起挑,他自己沒能繼續(xù)學業(yè),卻盼望弟弟妹妹能有讀書深造的機會。<br>適婚時,親公的姑姑將她夫家親戚家的姑娘介紹給大伯。<br>大伯與大媽媽一見相中,二十三歲成婚,婚后大媽媽也隨著大伯去了嘉定安了家。<br>有了小家的大伯,責任更重,他肩挑兩頭,養(yǎng)妻兒,還每月支援親公親婆十五元補貼家用。<br>六一年親婆得病,大伯更是全家人的倚仗和主心骨,他張羅著給親婆看病,可惜傾力救治仍沒留住親婆。親婆彌留之際雖是拉著三個兒子的手,托付只有十歲的小妹,心里卻還是指望大兒子多一點。<br>親婆得病家里欠下了很多債,生活變得異常艱難。大伯主動攬下了債務,那時剛從華東政法學院畢業(yè)分配到上海公安局工作的二伯,也主動接替大伯每月補貼家里十五元。<br>家里的債,對于大伯的小家來說是筆很大負擔,大媽媽為減輕大伯壓力也出去工作了。聽大伯說那筆債,他們家還了整整十五年。<br>大伯大媽媽養(yǎng)育了四個孩子,堂姐最長三個堂哥排后。雙職工家庭,大伯常出差,又沒有長輩相幫,好在有大媽媽能干,才讓大伯無后顧之憂專心事業(yè)。<br>起先,大伯的家租借在嘉定西大街侯黃橋西,后來又搬去西門老街巷北側,清河路家屬大院三樓的第一戶。<br>新家不大卻很敝亮,向南的窗子有太陽的日子,日頭都能照到屋中央。窗外隔一條路有一排樹,夏日里知了躲在樹葉叢中大聲說著“知了,知了”。<br>1964年,我出生了,等我有了模糊的記憶大伯大媽媽已是中年人的模樣。<br>記憶大伯很幽默。有個場景一直在我腦海里,大伯站在窗臺邊喂魚缸里的金魚,大媽媽坐在床沿上打毛衣。大伯側頭看著大媽說著話,大媽媽聽了就咯咯笑彎了腰,針架著的半件毛衣歪在了一旁。<br>記憶里的大伯特別寵愛大媽媽,他只要在家,洗衣做飯打掃衛(wèi)生什么都搶著干,還時常囑咐堂姐堂哥,他不在家要記得幫襯媽媽。<br>記憶里的大媽媽很會持家,她總能把普通的菜肴做成美味,吃剩的西瓜皮都能被她做成萬分好吃的西瓜皮醬瓜,那個家也是打理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。<br>記憶里的大媽媽個子蠻高,不胖不瘦,皮膚白皙,她愛咪細眼,愛穿清雅小碎花連衣裙,得體又好看。<br>小時候去大伯家,大伯大多不在家,大媽媽好像不去上班。后來聽長輩說,大伯作為干部以身作則帶頭讓堂姐去云南支邊,大媽媽因為牽掛小小年紀就離家的堂姐,落下了心病從單位病退了。<br>等我上學了,每年暑假父親仍會把我或和妹妹一起送到嘉定大伯家。那時候堂姐在云南,大堂哥在南翔火車站工作,家里就大媽媽和兩個堂哥,大伯還是忙著工作不著家。病退在家大媽媽白天和以前的大媽媽差不多,操持著家事,拉著我和妹妹去街上扯花布給我們做花裙子;帶著我們去西門老街吃餛飩,就是偶爾被我看到偷偷抹眼淚。夜里,我覺輕,聽大媽媽在床上輾轉翻身,還伴著壓抑的抽泣聲,不知道是大媽媽沒睡著還是在夢里。<br>這樣的牽掛搓磨直到七年后,堂姐從云南回來。堂姐去云南支邊雖然吃了很多苦,但她也收獲了愛情。她遇見了個北京的知青,從相識相知到相戀,再到義無反顧地嫁去了北京,大媽媽換了方向又開始了她的精準牽掛。<br>后來三個堂哥也陸續(xù)成家,大伯大媽媽也從嘉定西門換房搬遷到了現(xiàn)在嘉定東大小區(qū)。新住所比原來的小了很多,但是大伯大媽媽家還是一如既往地干凈有序。<br>隨著我們這些侄子侄女,外甥外甥女都成家立業(yè)了,大家各忙各走動少了很多。但每一年清明上墳的日子,大伯大媽媽總會趕回來祭掃,我們也會聚一聚,這個習慣他們一直保持著,直到年歲大了不易趕路才中斷。<br>2015年1月26日,大伯在睡夢中去逝,享年八十六周歲。我們都趕去送大伯,聽大媽媽說:好好的呀,早上起來做早飯跟他說還回了,做好早飯喊他起來吃早飯怎么就聽不見,跑過去一看好像不對了。<br>大伯走得急,都沒等大媽媽煮的粥涼了。<br>2024年11月30日,大媽媽起身喝口水倒下沒再醒,享年九十四周歲,她在大伯走了九年后去找他了。<br>我們也曾看到大伯大媽媽斗嘴生氣,但六十三年的相互理解包容讓他們婚姻穩(wěn)固,家庭和睦。他們的家,遇大事大家商量,遇小事不計較,在大伯大媽媽年老體弱時,堂姐,三個堂哥更是守望相助,相互體諒,讓他們在晚年的生活里備受尊寵和照護。<br>回家<br>當我用文字梳理大伯所歷時代與生活,溫情與羈絆時才發(fā)現(xiàn),原來逐漸遠去的大伯轉身向我們走來,且身形越來越清晰。<br>我仿佛看到了稚嫩的他坐在致河塘寂靜的夜色里,默默地流淚,為明天要告別學堂;我仿佛看到他離家去做學徒時,懂事地向親公親婆揮手,把讓父母安心的心思放在一蹦一跳的走路姿勢里;我仿佛又看到他站在親婆病榻前握著親婆的手,眼神堅毅地傳遞:姆媽,放心一切有我。<br>大伯這輩子沒講過什么大道理,他只是身體力行地告訴我們,父母跟前要盡孝道;得失面前要想得通;婚姻里要懂得謙讓;工作的時候要有擔當;遇到挫折不要輕易放棄;生活里要學會包容;特別重要的是信守承諾。<br>大伯除了堅守親公親婆的生活信條,也將他遵循的道德信念,理想信念融入到他們家庭里生活中。敬親奉養(yǎng),愛護后輩,姐弟間長幼有序,團結友愛慢慢地成了他們家風。<br>大伯大媽媽都是普通人,但他們倡導的家風,不正是我們這個時代需要的穩(wěn)定意識,以及是我們這個民族最樸素的和睦愿望。<br>我們的大伯,不管是怎樣的困境;不管前路多么曲折,他總保持著積極向上的心態(tài),他相信命運但不屈從命運。他像極了,海門老家灘涂的蘆葦叢,只要有雨便滋發(fā),只要有水就茁生。他頑強的生命力與愛的力量,在我們共通的血脈中,為我們點亮希望的燭火,讓我們在挫折中自愈,在順境中保持謙和與善念。<br>忽聽得一曲“竹林七賢”從遠處傳來,它撩起歲月的帷幔,顯露出那個合全家之力搭建起的樸園。<br>回家吧!大伯大媽媽親公親婆喊你們回家吃飯。<br>謹以此篇,懷念我們尊敬與珍愛的親人。<br>2025年11月11完稿。</h3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