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岱廟城墻軼事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近日，我陪友人來到泰山大酒店頂樓，頂樓的風(fēng)帶著初冬的清冽，把目光引向岱廟的方向。那些錯(cuò)落的樓房依偎在古城墻的臂彎里，像一群長大的孩子，而墻頭上的千年古柏依舊婆娑，把影子投在宋天貺殿的紅墻黃瓦上——那紅是沉淀了歲月的朱砂，那黃是曬透了時(shí)光的蜜蠟，在陽光下明明滅滅，倒比記憶里更添了幾分溫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的目光越過鱗次櫛比的屋頂，落在城墻西側(cè)那片早已換了模樣的區(qū)域。那里曾有我出生的老巷，在那里我度過了二十余年的青少年生活。而古城墻，是刻在童年里最深刻的背景，像位沉默的老者，看我們從稚童長成少年，把四季的故事都藏進(jìn)磚縫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春天的墻是醒著的。西華門拐角的殘雪剛?cè)冢瑝p里就鉆出星星點(diǎn)點(diǎn)的黃——是迎春花，細(xì)弱的枝條扒著斑駁的磚，卻把花期開得熱熱鬧鬧。布谷鳥的叫聲從藍(lán)天上掉下來，“布谷，布谷”，我們剛脫掉母親縫的花棉襖，棉襖上還沾著灶膛的煙火氣，就沿著墻根追著鳥影跑，童謠在風(fēng)里碎成一片片：“張三拐古，你在哪里？我在山后。山后下雨，我在城里。城里放炮，我在岱廟。岱廟喝茶，呲你大牙……”跑累了就坐在墻根，看陽光從磚縫里漏下來，在地上拼出奇怪的圖案，以為那是城墻偷偷畫給我們的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夏天的墻是熱鬧的。桑葚把城墻頂染成紫黑，不知名的灌木垂著嫣紅的醬果，像一串串小燈籠。我們踩著磚縫里的凹痕往上爬，鞋底磨出毛邊也不管，手指被枝條劃出細(xì)痕，滲著點(diǎn)血珠，卻顧不上疼——眼里只有那紫黑的桑葚，摘一顆塞進(jìn)嘴里，甜汁順著嘴角流到脖子上，活像只花臉貓?？诖锶麧M果實(shí)回家，母親總會捏著我的耳朵罵“野猴兒”，卻在夜里悄悄把掛破的衣服補(bǔ)好，針腳細(xì)密得像城墻磚的紋路。最難忘是夏夜，城墻根的風(fēng)帶著涼意，大人們搖著蒲扇講岱廟的故事，說天貺殿的梁上住著神仙，說某處城墻角樓上有個(gè)吊死鬼。我們縮在大人懷里，看月光把城墻的影子拉得老長，覺得那影子里真的藏著無數(shù)秘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秋風(fēng)起時(shí)，墻是香的。岱廟里的桂花香漫出來，鉆進(jìn)巷子里的每一戶人家。我們掐著日子等風(fēng)，等一場大風(fēng)把銀杏果吹落滿地。天不亮就翻墻進(jìn)去，腳踩在厚厚的落葉上，“沙沙”聲驚飛了早起的麻雀。銀杏果帶著怪味，可我們裝了滿滿一兜，像揣著寶貝?；丶覄児藭r(shí)，臭味熏得人皺眉，母親卻不惱，攤完煎餅后，用余溫未散的柴草灰慢慢焙。剝開殼的果仁是碧綠的，嚼在嘴里，香得能把舌頭吞下去——那滋味，后來在多少宴席上都沒再嘗到過，許是因?yàn)?，那香里混著翻墻時(shí)的慌張，混著母親掌心的溫度，混著城墻磚縫里漏下的晨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冬天的墻是靜的。雪給城墻披了白袍，古柏的枝丫挑著冰凌，風(fēng)過處，角樓的風(fēng)鈴“叮當(dāng)”響，像誰在輕輕叩門。我們沿著墻根掃出一塊空地，畫出一塊塊方格，玩‘跳房游戲‘。麻雀在頭頂?shù)难┑乩锱偈?，吱吱喳喳的，倒讓這寂靜更顯清亮。偶爾有大人踩著雪走過，腳印順著墻根蜿蜒，像給城墻系了條帶子，到了春天，雪化了，那帶子就變成了一痕水，滲進(jìn)土里，仿佛城墻在悄悄記下誰來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突然青年路郵電大樓的鐘聲咚咚響了幾下，把我從回憶里拽出來。腳下岱北廣場車水馬龍，喇叭聲、叫賣聲織成一張密網(wǎng)，而遠(yuǎn)處的古城墻，在陽光下依然堅(jiān)韌。它被風(fēng)雨剝蝕了千年，卻把我們的童年護(hù)得好好的，把那些爬墻的疼、摘果的甜、聽故事的怕、焙果仁的香，都釀成了歲月里的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知道，有些東西永遠(yuǎn)變了——老巷拆了，玩伴散了，連翻墻時(shí)踩過的磚縫都可能已被填補(bǔ)。但有些東西也永遠(yuǎn)在那里——城墻還在，天貺殿的紅墻黃瓦還在，童年的笑聲仿佛還嵌在磚縫里，風(fēng)一吹，就順著時(shí)光的巷口，輕輕漫過來，帶著迎春花的黃，桑葚的紫，桂花的香，還有母親補(bǔ)衣服時(shí)，那根穿在針眼里的線，細(xì)細(xì)的，卻把過去和現(xiàn)在，縫成了一段扯不斷的暖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