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實在是一片教人看了心里要先靜一靜的所在。它不像江南的村子,是藏在曲曲折折的水巷里,讓你去尋的;也不像山里的寨子,是高高低低、若隱若現(xiàn)在云霧中的。它就這般坦然地、整飭地立在塬上,仿佛從土里長出來,與這高原的黃土渾然成了一體。那一片青灰的屋瓦,魚鱗似的,密密地鋪開,沉靜地映著高遠的天;那幾座巍巍的節(jié)孝碑與望樓,又如沉思的巨人,將這村子百余年的榮光與風霜,都默默地扛在肩上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進得村來,便覺著光線驟然一暗,溫度也似乎降了幾分。腳下是青石鋪就的巷道,被歲月磨得油光水滑,走在上面,能聽見自己腳步空空的回響。兩旁的宅院,一色是青磚壘就的高墻,門樓卻爭奇斗巧,各有各的講究。那門楣上的題字,或是“耕讀第”,或是“孝悌慈”,字跡或遒勁,或端方,都帶著一股子沉甸甸的、不容置疑的道理。我仰頭細細地看,那筆畫間的石粉,仿佛還未落定,仍凝固著當年家主揮毫時的那一份鄭重與期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隨意走入一戶人家,四合院的結(jié)構(gòu)是嚴謹而內(nèi)斂的。天井是窄窄的一條,抬頭望,天空也成了一條湛藍的河。東西廂房的門窗緊閉著,雕著梅蘭竹菊,或是“漁樵耕讀”的故事,只是朱紅的漆色早已斑駁,露出底下木頭的本色,像一位褪了華服的老者,反倒更見風骨。我立在院中,仿佛能聽見往日的聲音:清晨,長輩的咳嗽聲在東屋里響起;白日,書房里傳來童子清朗的讀書聲;夜晚,女眷們坐在月光下,手里的針線閃著微光,說著悄悄話。那是一種被“禮”與“序”仔細安排好了的生活,安穩(wěn),卻也密不透風。我這般一個莽撞的現(xiàn)代游人闖入,倒像一粒石子投進古井,激不起什么漣漪,只顯得自己的突兀與嘈雜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從幽深的巷子里轉(zhuǎn)出來,眼前豁然一亮,便見著一座高高的節(jié)孝碑。碑身已被風雨侵蝕得有些模糊,但那“貞節(jié)可風”幾個大字,卻仍有一種森然的、不容辯駁的力量,直壓到人心上來。我站了一會兒,心里無端地想起古書里那些女子,她們的青春,便是在這高墻內(nèi),一點一滴,磨成了這冷冰冰的石碑。榮耀是家族的,是書寫在族譜上的;而那無數(shù)個清冷的長夜,窗外的風聲,燈花的爆裂,卻只有她們自己知道了。這榮耀,是何等的寂寞,何等的沉重呵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正沉思著,忽見一處坍塌了半邊的院落,野草長得有半人高,一株野葵,卻從那殘破的窗欞里倔強地探出金黃色的花盤,在風里輕輕地搖。這一刻,荒涼與生機,死亡與活潑,竟這樣奇異地交織在一起。我忽然覺得,先前所感的那份嚴整與秩序,或許也并非這村子的全部。這頑強的野草,這無拘的野花,這穿過破窗的自由的風,才是歲月更真實的臉孔。它們不說話,卻仿佛在說:你看,沒有什么能真正被框住,光陰自會找到它的出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離去的時候,已是黃昏。夕陽的余暉,給整個村子鍍上了一層溫和的金色,那青磚的冷峻,也仿佛柔和了許多?;仡^再望,黨家村依舊靜靜地臥在塬上,像一本合上的、紙頁發(fā)黃的舊書。我來翻了幾頁,讀懂了幾個字,卻又好像什么也沒讀懂。只帶著一身的黃土,與滿心的、說不清的寥落,默默地走了。身后的那片屋瓦,漸漸地,便與蒼茫的暮色,融成一片了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