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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鄉(xiāng)

鎏金

<p class="ql-block">這雨，仿佛是從時間的罅隙里滲出來的，不帶一絲煙火氣，不知不覺，連續(xù)下了一個星期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它來時，天地便自動調(diào)低了音軌，只剩下一種簌簌的、密密的聲響，像是無數(shù)蠶在嚙食著遠(yuǎn)古的桑葉，又像是光陰本身在喃喃自語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雨中的世界，是一幅被耐心渲染的生宣。遠(yuǎn)山最先隱去，只剩一抹淡到幾乎不存在的青灰影子，仿佛畫師用清水筆輕輕一掃，留下的意蘊。河水綠得沉靜，雨點落下，不是激起喧嘩的浪花，而是綻開無數(shù)轉(zhuǎn)瞬即逝的環(huán)形山，一圈未平，一圈又起，宛如大地的呼吸。岸邊的垂柳，每一根絲絳都綴滿了晶瑩的水珠，沉甸甸地低垂著，謙遜地吻著水面。那綠，是被雨浸泡過的，綠得濃稠，綠得化不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最耐人尋味的，是那些無言的建筑。青石板路被洗刷得油亮，映著天光，像一條條流淌著的暗色綢帶。雨水順著烏黑的瓦當(dāng)?shù)蔚未鸫?，那?jié)奏不緊不慢，千年未變。瓦當(dāng)下的苔蘚，是雨最忠實的信徒，在無人問津的角落里，滋長出墨綠、蒼翠乃至金黃的一叢叢，肥腴而靜謐，自成一個小小的森林。空氣里滿是味道，是清冷的土腥，是草木腐爛后又新生的微甜，是時間被濡濕后散發(fā)出的、略帶惆悵的芬芳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這雨，仿佛能滌蕩一切，又能浸染一切。它將萬物的輪廓都柔和了，將刺眼的色彩都調(diào)和了。世界不再是棱角分明的實體，而成了一個由無數(shù)水汽絲線織成的、巨大的、溫柔的夢。獨立小橋上，看雨腳如麻，纏繞著石欄橋墩；看河水默默東流，承載著這無盡的雨絲，也承載著一種無言的寂寥。這寂寥并不傷人，反倒像一件涼潤的紗衣，披在心上，讓人獲得一種奇異的安寧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雨，下得久了，便下到人的骨子里去。它不像北方的暴雨，來去匆匆，挾帶著雷霆萬鈞的怒氣。江南的雨是纏綿的，是滲透的，它用一種近乎固執(zhí)的溫柔，將你包裹，浸泡。于是，你的聽覺習(xí)慣了這淅瀝的韻律，你的呼吸適應(yīng)了這濕潤的甘甜，連你的思緒，仿佛也染上了雨的質(zhì)地，變得綿長而迂回。你會覺得，自己不再是一個觀雨的人，而是這無邊雨幕中一個微小的、融為一體的存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忽然想起宋人蔣捷的詞句：“少年聽雨歌樓上，紅燭昏羅帳。壯年聽雨客舟中，江闊云低、斷雁叫西風(fēng)。而今聽雨僧廬下，鬢已星星也。”雨還是那場雨，只因聽雨的人心境變遷，便聽出了不同的況味。此刻的我，聽的不是風(fēng)流，不是離愁，也不是悲歡，聽的大概只是一種存在——是這雨鄉(xiāng)亙古的脈搏，是自然最原始的呢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夜?jié)u漸深了，雨卻沒有停歇的意思。遠(yuǎn)處的燈火，在雨幕中化開一團團朦朧的光暈，像是浮在水面上的、溫暖的蓮。我關(guān)掉屋里的燈，讓黑暗與雨聲將自己完全淹沒。這一刻，我不再是歸人，也不是過客。我的靈魂仿佛被這雨水洗滌過，輕飄飄的，與這雨鄉(xiāng)的夜氣一同升騰，回旋，最終落定在這片生我養(yǎng)我的、濕潤的泥土之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雨，大約是要下一輩子了。而我，情愿被它這樣下一輩子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