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美篇號：12352636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美篇昵稱：陳浩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圖片：源于網(wǎng)絡(luò)（致謝）</p><p class="ql-block">（本文根據(jù)賈振聲老師散文《呂喜懷幫人往回?fù)屖w》改編創(chuàng)作）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四十多年前那個數(shù)伏天，毒賊賊的陽婆（太陽）能把人曬出油來。冀小狗赤腳板子踩著燒人滾燙的黃土，深一腳淺一腳，一頭撞進(jìn)呂鐵牛家院子。他眼晴通紅，嗓子嘶?。骸拌F牛哥，我奶奶...沒了（去世了）。在托縣南窯子那邊了。我得讓她回來，跟我爺爺合葬！"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呂鐵牛心里咯噔一下。夫妻合葬，這是雙龍鎮(zhèn)老輩人刻在骨子里的規(guī)矩。尤其是原配夫妻，哪怕中間隔著多少年、另嫁過人，死后也得埋進(jìn)一個墳?zāi)估?。雙龍人深信，死人單獨下葬就是孤墳。這孤魂野鬼，在陰間沒人收留，要到處流浪。要是生前沒成家的，家里人哪怕借上錢，也要問尋的買具女尸來“配陰婚”；實在買不起，就用紅棗捏個“棗人人”陪葬，人們還戲言，誰誰誰陰間娶了個“棗女子”。為了一具尸首，爭來爭去，嚷吵動手的事也常有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冀小狗他奶奶年輕時就守了寡，后來因生活所迫，就帶著不到十歲的二兒子，“后走”（改嫁）到了托縣南窯子村。跟后老漢又生了個閨女，就是小狗成天喊的“三姑”。我們這兒叫“隔山”（隔當(dāng)?shù)刈x夾，同母異父）兄妹——同一個娘胎里爬出來，卻被兩座不同的“山”（父親）隔著。雙龍鎮(zhèn)老話叫“共地不共天”。不如共天不共地“隔江”，這里“隔江”指的是同父異母的，那才算是親兄弟?？杉幢闶莻€“隔山”的，小狗他爹和這個妹子，以往也確實走動得挺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可人死在了南窯子，那邊就是“后老子家”（繼父家）。人家也當(dāng)自家人發(fā)送（辦喪事），靈棚都搭起來了，能讓你輕易把尸首抬走？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入殮了？”鐵牛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入殮了！停在靈棚子里兩天了，味兒...味兒已經(jīng)有點了?！岸纷齑蕉哙轮?，“我們家人單勢薄，去要，肯定人家不給。只能...只能往回?fù)專 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搶尸？”呂鐵牛心頭一個激凜（心里一驚）。這他媽是捅馬蜂窩的事！數(shù)伏天，死人放兩天就開始“走形”（腐爛變形）了，腐臭流湯，膈應(yīng)（惡心）的沾在手上，半個月都去不掉那味兒。這還不算，闖人家的靈棚，搶人家停的尸，這是結(jié)死仇的事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可看著二狗那可憐樣——他家在村里是小戶，平時就受些窩囊氣，如今連讓爺爺奶奶合葬都做不到，往后在村里更抬不起頭了。一股子混著哥們義氣的血氣猛地涌了上來，鐵牛那時年輕，"黃風(fēng)霧氣"（莽撞沖動）的莽撞勁兒十足。他啐了口唾沫："管求他的了！幫你搶哇！"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鐵?；丶腋眿D兒一說，媳婦兒張了張嘴，又把話咽了回去。她知道自家男人犟得像頭牛，想勸，但勸也不聽。最后只是嘆了口氣：“手下有點分寸，別把人往死里得罪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呂鐵牛找來二娃子，他有臺破四輪車，又招呼了十來個平時關(guān)系鐵、敢打敢沖的楞頭青（莽撞的年輕人）。沒明說是去搶尸，只含糊地說去南窯子“搬個緊要東西”，可能要動手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大半前晌（上午），四輪車“突突”地叫著，小路上一泡黃塵，直正（徑直）沖進(jìn)了南窯子村。冀小狗奶奶家的院墻低矮，靈棚就搭在當(dāng)院，離著還有十來步，一股子甜腥夾雜著腐壞的惡臭直沖鼻子，綠頭蒼蠅“嗡嗡”地亂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車剛停穩(wěn)，鐵牛就看見個五短身材的黑臉大漢，手里攥著把明晃晃的鐵叉，像尊門神堵在靈棚前，這是小狗后爺爺?shù)牡艿堋！叭漳銈儖尩?！你們想做甚了？！”他悶聲悶氣地大喊道?lt;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動手！”鐵牛沒工夫廢話，吼了一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兩個后生同時撲上去，一個抱腰一個鎖臂，想把那大漢制住。誰知那漢子力大無窮，猛地一甩膀子，甩開胳膊，竟把兩人都甩了個趔趄。這時一個叫李大壯的后生沖上來，他身高體胖，像半截大缸，攔腰把那大漢連人帶叉死死抱住，兩人較著勁，在地上滾成了土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其他人像群狼一樣撲進(jìn)了靈棚。那口薄皮棺材架在兩條長凳上，棺蓋還沒釘死，淡色的血水正從縫隙里滲出來，在黃土地上洇下一片污跡。那股味道熏得人睜不開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眾人都光著兩手。鐵牛吼了一聲：“上手！起！”七八雙手同時抓住棺木，那滑膩冰冷的觸感，混合著滲出的液體，直接粘在皮膚上。胃里一陣翻騰，鐵牛強(qiáng)忍著，和眾人一起用力，“嘿呦”一聲，把棺材抬離了長凳。棺材比想象中沉，他們踉蹌著，一步步挪向四輪車車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二娃子！搖車！快！”鐵牛朝著駕駛座吼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二娃子取下?lián)u把，拼命搖動著。那破車“吭哧吭哧”喘著，煙囪冒著黑煙，就是不著火！院里的人已經(jīng)徹底反應(yīng)過來，哭喊聲、咒罵聲炸開了鍋。小狗的三姑尖叫著：“活土匪！把我媽放下！”就要往車斗里爬，被兩個后生硬生生拽了下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推車！往外推車！”鐵牛一邊用身體擋開圍上來撕扯的村民，一邊聲嘶力竭地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十來個后生咬著牙，一邊抵擋著拳腳，一邊奮力推著沉重的四輪車往院外挪。棺材在車斗里哐當(dāng)亂響。就在這時，“轟”的一聲，四輪車終于咆哮起來，黑煙滾滾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走！上車！”呂鐵牛扒住車幫，縱身跳進(jìn)車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四輪車像一頭發(fā)了瘋的牛，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顛簸狂奔。鐵牛死死扶著晃動的棺木，回頭看去，只見那三姑和她男人，已經(jīng)騎著自行車，拼命追了上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車在王木匠圪堆冀小狗家門口剛停穩(wěn)，三姑兩口子就追到了。那女人頭發(fā)散亂，眼神兇得像要吃人。她猛地沖到墻根，拎起一把鐵鍬就往房頂上爬！“我拆了你這兔兒窩（罵人的話，指對方家）！“她哭喊著，腳踏著鐵鍬就掏房頂上的土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快！攔下她！”鐵牛一個箭步帶著人沖上房頂。女人的鐵鍬胡亂揮舞。呂鐵牛上前一把抓住鍬把，瞪著眼吼道：“再給老子拾翻（胡鬧）！信不信一把把你推下房去？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她掙扎著，但終究力氣不濟(jì)，讓人們半扶半架地弄下了房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人下來了，可事情沒完。她坐在院里地上，哭得撕心裂肺。這時，村里幾個輩分高的老者趕來了。他們先把三姑扶回屋里，又端來一碗茶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田老漢蹲在她面前，慢悠悠開口：“閨女，知道你心里難受?？赡愕盟贾\思謀、定懂定懂（考慮考慮）這個理——你媽和小狗他爺爺，那是頭婚的原配。不合葬，他在陰間就成了孤魂野鬼。小狗家是小戶人家，你媽要不回來合葬，他們這家在村里就算散了架了（垮了）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另一個老者說：“你閨女不是就聘在（嫁在）咱們村了？往后你來閨女家，一村一院的，見了你隔山哥哥，真格要成仇人？不走動了？按老禮，你應(yīng)該給你媽披麻戴孝，送上她最后一程，這才夠個理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這些話，一句句，像錘子敲在三姑心上。她哭聲漸漸小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當(dāng)下最要緊的是趕緊下葬。鐵牛指揮人在村子路口都安排了崗哨，生怕南窯子的人趕來鬧事。又安排幾個后生手里都攥著鐵鍬、镢子，在墳地四周，眼睛死死盯著通往南窯子的小路。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快！宜早不宜遲！趕緊埋哇！”田老漢催促著小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喪事匆匆忙忙地辦了。八個后生手忙腳亂地把棺材往下放，因為太急，棺材歪了一下。眾人七手八腳地才把棺材擺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填土！下葬！”鐵牛一邊喊，一邊警惕地望著遠(yuǎn)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鐵鍬飛舞，黃土像雨點般落進(jìn)墓穴。不到一炷香的工夫，一個新墳就堆起來了?？纱蠹业男倪€是懸著——生怕南窯子的人晚上來偷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今晚得派人看著?！眳舞F牛對小狗說，“至少要守過頭七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三姑見木已成舟，也沒再鬧，去了村里她閨女家歇著。出殯那天，她竟然穿了一身粗麻孝服，來到了靈前。在小狗他大（父親）哭嚎著“起靈”的時候，她默默地跟在送葬的隊伍里，一直走到墳地，跪在墳前，重重磕了幾個頭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這事過后，鐵牛幫人搶尸的名聲很快就傳遍了雙龍鎮(zhèn)。在路邊蔭涼涼，在村口老樹下，在誰家的熱炕頭上，人們一聊起這事就來了精神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鐵牛那后生，真真是個愣頭青（莽撞的年輕人）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乃還不是（那可不是嗎）？帶上人就敢去南窯子搶尸，這膽子，了不得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要我說，這也是被逼得沒辦法了，小戶人家，沒辦法的辦法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這些議論，像風(fēng)一樣吹進(jìn)鐵牛的耳朵里。起初，他還覺得臉上有光，走起路來腰板都挺得直?？墒悄陱?fù)一年，這樣的話聽得多了，再加上自己年紀(jì)漸長，見識了不少世事變遷，心里反倒不是滋味起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又是一個黃昏，小狗和鐵牛坐在村頭的老榆樹樁上，看著遠(yuǎn)處的新房。二狗掏出煙袋，慢慢裝上一鍋煙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鐵牛哥，這些年我總在想當(dāng)年那事?！毙」吠鲁鲆豢跓?，眼神有些恍惚，“那會兒年輕氣盛，黃風(fēng)霧氣的，只覺得搶回我奶奶是天經(jīng)地義?，F(xiàn)在想想......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呂鐵牛沒接話，等著他說下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現(xiàn)在想想，咱們那會兒是不是太野了？”小狗的聲音低了下去，“南窯子那邊，雖說是我奶奶的后家，可人家也是正經(jīng)發(fā)送的。咱們就那么闖進(jìn)去，連推帶打，把人家的靈棚都踢倒了......”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遠(yuǎn)處，幾個孩子在新修的水泥路上騎著自行車，嘻嘻哈哈地過去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現(xiàn)在這世道，不一樣了。”小狗磕了磕煙灰，“年輕人都在說啥婚姻自由，死后的事，也沒人那么較真了。我那三姑，那年她大（父親）去世，她還回來跟我商量，說想把老人都好好發(fā)送，不再折騰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呂鐵牛點點頭：“是啊，那會兒覺得天大的事，現(xiàn)在想想，也就是一口氣憋的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小狗望著西沉的陽婆，輕輕嘆了口氣：“要是擱在現(xiàn)在，我說啥也不會去搶了。兩邊坐下來好好商量，總能找到個妥當(dāng)辦法。那會兒光知道逞強(qiáng)，現(xiàn)在想想，對南窯子那邊，心里總是個疙瘩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暮色漸漸籠罩了這個土默川的村莊，新蓋的磚房和殘存的老土坯房交錯立著，像是在訴說著時代的變遷。鐵牛站起身往家走，那個曾經(jīng)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后生，早已被歲月磨去了棱角，只剩下對往事的些許唏噓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