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初冬的雨,仿佛不是從天上落下來的,而是從時間的深處,從那將寒未寒的罅隙里,一絲絲、一縷縷地滲出來的。它沾衣不濕,拂面不寒,只是那樣耐心地、無休無止地將天地間的一切,都浸染成一幅洇濕了的水墨長卷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從文博廣場的南端步入,周遭的樓宇都失了形跡,融化在了一片無垠的、流動的灰蒙蒙里。這霧,是冬日最稱職的信使,它吞沒了塵世的喧囂,只留下一種近乎禪定的靜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順著那條被雨水打濕的石徑向北,便是那全市聞名的銀杏林道了。這實在是鄭州城里一片奢侈的秋夢,即便到了初冬,仍固執(zhí)地不肯全然醒來。兩排高大的銀杏樹,枝葉在空中近乎合攏,構成了一條長長的、莊嚴的廊道。此刻,這廊道的色彩是沉郁的,是一種被雨水浸泡過的、厚重的蒼金色,與晴日里那一片耀眼的、歡呼般的明黃迥然不同。它靜默地矗立在霧里,像兩排身著金色鎧甲的古老衛(wèi)士,在時光的渡口,默送著一年的榮枯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的目光,便從這宏大的廊道,漸漸收束到那具體的“葉”上。那一片片小扇子般的葉子,邊緣已蜷縮起來,帶著一種歷經(jīng)風霜后的疲憊。它們不再是盛夏里那種單薄的、透明的綠,也不是盛秋時那種潑辣的、飽滿的黃,而是一種混合了褐、赭與暗金的復雜顏色,像陳年的綢緞,像古卷的書頁,沉靜而溫潤。它們一片挨著一片,密密地綴在濕漉漉的枝頭,當那無邊的雨霧拂過,便偶爾有那么幾片,終于放棄了最后的堅持,悠悠地、打著旋兒地飄落下來。那姿態(tài),不是墜,而是舞,是一種與母體告別時,既纏綿又決絕的、最優(yōu)美的舞姿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地上,已是滿滿的一層了。這厚厚的落葉,吸飽了雨水,不再有干燥時的脆響,踏上去,只感到一種柔軟的、妥帖的陷落,仿佛踩在了時光柔軟的腹地上。這滿地的絢爛,并非死亡的狼藉,而是一場盛大的、靜默的涅槃。它們以自身的凋零,為這冰冷的水泥森林,鋪就了一條最奢華、最溫情的地毯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在這一片沉郁的蒼金之間,那懸掛在枝椏與亭角的一盞盞紅燈籠,便顯得愈發(fā)奪目。那紅,不是淺薄的鮮紅,而是醇厚的、中國朱砂一般的殷紅。在鉛灰色的天幕與金褐色的葉叢襯托下,這一點點的紅,便紅得驚心動魄,像一顆顆跳動的心臟,像一簇簇不肯熄滅的火焰。它們靜靜地燃燒在這片冷色的世界里,仿佛在固執(zhí)地證明著:生命的熱望,可以穿透最濃的霧,最冷的雨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林道深處,人影綽綽。一對年輕的父母,正努力地引導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,在落葉上踩出小小的腳?。徊贿h處,幾個舉著相機的老人,試圖將這一刻的璀璨,永久地封存在取景框里。更有一位身著紅衣的姑娘,獨自撐著一把透明的傘,長久地凝望著一株形態(tài)最美的銀杏,她的靜默,與樹的靜默,仿佛融為了一體。我看著他們,心中忽然了悟。這雨中賞葉的,又何嘗不是在賞讀自己的人生呢?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由南至北的穿行,便像一場微縮的旅程。我們從迷蒙的、不確定的遠方走來,步入生命最華美的盛景,感受其極致的絢爛與無可避免的凋零,最終,又在那一盞盞紅燈的溫暖與陌生人的笑影里,尋找到繼續(xù)前行的勇氣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終于走到了林道的北端,回望,雨絲依舊,霧氣未散,那金色的長廊在視野的盡頭漸漸模糊,我忽然覺得,這一場冬雨,并非為了滌蕩什么,它只是以一種最溫柔的方式,為這歲末的繁華,舉行一場沉靜而體面的告別。而那滿地的落葉,也并非終結,它們將沉入泥土,化作來年新枝的夢。生命的美,或許正藏在這盛大的循環(huán)里——敢于極盡絢爛地活過,也敢于坦然無畏地凋落。這,便是文博廣場的銀杏,在初冬的雨中,所教給我的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