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一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天晚上，我到一家娛樂城，尋開心。娛樂城里燈火通明，小姐如云。她們個個年輕，花容月貌，穿著艷麗。可有一位引起我的注意，因?yàn)樗嗌砺泱w，一絲不掛，非常頂眼，讓我感到好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走到她身邊，問道：“小姐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怯怯地回答：“我叫真理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聽不清楚，就追問道：“這兩個字怎么寫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怯怯地解釋道：“真假的真，道理的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這是你的藝名？”我狐疑地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不，是我的真名，我就是真理！”她羞澀地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大吃一驚，禁不住仔細(xì)打量著她，從頭到腳，一絲一毫也沒有放過，雖然有些冒犯。說實(shí)話，那一刻，我心里沒有任何邪念，就是仔細(xì)地打量她，而她，就是一個純粹的裸體。我心里暗暗嘀咕：“真沒想到，竟然在這里遇見了真理，真理原來長這個模樣，在做這種營生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二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從小就崇拜真理，也追求過真理，總想看見她的真容，可追求了大半輩子，也沒有看見真理的后背。在我的想象中，真理應(yīng)該風(fēng)姿綽約，風(fēng)華絕代，艷壓群芳，可她好像戴著好多重面紗，如水中月，如霧中花，讓我看不清楚。沒想到，在我早已放棄追求她的時候，竟然能夠遇見她，而且是在娛樂城里。真理應(yīng)該被人崇拜，被人推崇，可她怎么會淪落到這里？淪落到這種地步？我心里頓時生出無數(shù)的疑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，慘然一笑：“我本來就該這樣，這里才是我真正的歸宿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你為什么這樣說？這里是娛樂城，進(jìn)進(jìn)出出的人，不是小姐，就是嫖客，你是真理，怎么能和這些人為伍？”我的語氣里既隱含著疑惑，又隱含著責(zé)怪。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你不也是曾追求過我嗎？現(xiàn)在不也放棄了嗎？還經(jīng)常光顧這里。” 沒想到，她一點(diǎn)也不生氣，也不覺得羞恥，反而平和地反問我，讓我一時語塞，不知說什么才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不等我回話，接著說道：“這世間，說愛我的人很多，可真要我的人并不多。人們不過是拿我當(dāng)招牌，給自己撐門面。真要追求我，就都猶豫膽怯了。要想與我過一輩子，那更是讓他們恐懼卻步的事情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的回答，讓我不由聯(lián)想到自己走過的路。是呀，追求真理可以裝潢門面。真理是個誘人的東西，也是一件沉重的東西，有風(fēng)險的東西，誰能真的和她在一起？那會活得很累，活得很艱難，也很危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真理看出我的心理，就又說道：“我最多是你少年時的夢，年輕時的理想，可很快就被你拋棄了……”說到這里，她停下來，表情變得有點(diǎn)黯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的話很銳利，像刀一樣，扎進(jìn)我的心，讓我不敢抬起頭來再看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一刻，我才對真理有了新的認(rèn)識，她原來是人不敢正視的東西。我剛才看她，是多么唐突魯莽，因此，我才只看到一個純粹的裸體，這是一種輕慢，只能視若無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三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真理看我再也不敢抬頭看她，就輕輕嘆了一口氣，說道：“我也曾以為自己很高貴，應(yīng)該待在世間最尊貴最體面的地方，可經(jīng)過漫長的時間，我終于明白，人間所謂尊貴體面的地方，都沒有我的容身之處，我只能流落在人間的邊緣，像一個棄婦，一個流浪兒，一個乞丐，連溫飽都解決不了。沒有人真敢接近我，因?yàn)榻咏宋?，他們也會受到牽連，也會弄得連溫飽都成問題。我只是人間的一個多余之物，一個廢物，可我不能死，死不了。在權(quán)力面前，我只是一個玩物，在金錢面前，我只是一件商品，時時被變賣，被出賣。更可悲的是，我時時都會被傷害，被凌辱，被強(qiáng)奸，受不到任何庇護(hù)…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說話的聲音很低，可我一字一句都沒漏掉，聽得很清楚。我知道，她說的都是真的，都是對的，絲毫沒有賣慘的意思。多少年來，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看待真理，這次聽了她的話，才意識到自己多年隱藏在心底的秘密：我早就懼怕真理了，不敢面對她，只是我自己不敢承認(rèn)而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在人間，我很卑微，很可憐，任人踐踏，其實(shí)連小姐都不如！我這樣說，不帶絲毫的情緒，而是清醒冷靜地說出了實(shí)話。因此，我終于明白了，我就適合待在娛樂城里，當(dāng)不稱職不合格的小姐，靠賣身子至少還可以換點(diǎn)錢，算個生意，混口飯吃，也好打發(fā)時光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張了張嘴，想說什么，竟然說不出一個字，也不敢看她，生怕她是一道強(qiáng)光，刺傷我的眼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確實(shí)，真理只能做小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時，真理小姐輕聲地唱起歌來：“人不快樂，豬不快樂，人要活成豬才快樂。人無尊嚴(yán)，狗無尊嚴(yán)，人要活成狗才有尊嚴(yán)。人不是人，鬼不是鬼，人要活成鬼才是人……”她的聲音輕靈婉轉(zhuǎn)，那曲子也像仙樂一般，輕柔舒緩，把我聽得一下子就入神了，忘掉了剛才的不快和尷尬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四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既然真理就是小姐，那我就可以痛快地消費(fèi)她。那天晚上，我花了八千塊錢，包了她整個晚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倆待在一間包廂里，沒有開燈。在黑暗中，我們相擁而立，隨著低緩的音樂，跳著慢步舞，像兩個烏黑的影子。她像小鳥依人一樣，偎著我。雖然在黑暗中，看不見彼此，但我能感覺到她不時仰起脖子，似乎在看向我，我每次感覺到了，就會不由自主地梗起脖子，回避她的仰視。她似乎是我鏡子里的影子，她的烏黑就是我的烏黑，她的模糊不清就是我的模糊不清，我不想看到自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跳累了，我們就摸索到沙發(fā)邊，坐下來，靜默著，誰也不和誰說話。我始終也沒有打開燈，她完全順從我的意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看天快要亮了，我就離開了包廂，一個人走出娛樂城，留下真理小姐，獨(dú)自坐在包廂里，坐在黑暗中。真理也是黑色的，像烏鴉，不祥之鳥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今后，我不想再看見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2025年11月6日—7日于馬甸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