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大興安嶺的日子里（小說）

士兵

那一年，我被扔進了大興安嶺的林場。卡車顛得我五臟六腑都錯了位，最后停下時，揚起的塵土嗆得人睜不開眼。場長是個黑瘦的漢子，煙斗在嘴里叼得像長出來的一樣，指著山坡上一間孤零零的木屋，對我噴了口煙。“小子，以后你就住那兒，守著防火瞭望哨?！?lt;/p>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，那木屋小得像個火柴盒，孤零零地杵在半山腰，被墨綠色的松林包圍著，像個被世界遺忘的句點。“晚上有人跟你搭伴，林秀?！?lt;/p>他吐出這個名字，沒什么情緒，像在說一棵樹，一塊石頭。我點點頭，拖著我那只破舊的帆布行李箱，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山上走。松針鋪了厚厚一層，踩上去軟綿綿的，發(fā)出沙沙的聲響，像是這片林子在對我低語。空氣里全是松脂的香氣，混著潮濕的泥土味，清冽得讓人鼻子發(fā)酸。木屋的門沒鎖，吱呀一聲就推開了。一股陳舊的木頭和煙火氣撲面而來。屋子很小，一眼就能望到底。靠墻一張大炕，中間一個黑黢黢的鐵爐子，爐子上一把燒得發(fā)黑的水壺。另一邊，是一張用木板搭的簡易桌子，桌上一盞煤油燈。這就是我未來日子的全部家當。我把行李扔在炕角，還沒來得及喘口氣，門又被推開了。一個女人走了進來。她就是林秀。她看起來很年輕，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，但眼神里有一種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沉靜。頭發(fā)簡單地在腦后挽成一個髻，幾縷碎發(fā)垂在額前。她的臉很干凈，是那種在山風里吹出來的健康膚色，嘴唇?jīng)]什么血色。她穿著一件洗得發(fā)白的藍色舊棉襖，袖口磨得起了毛邊。她看到我，只是輕輕點了點頭，算是打過招呼。然后就徑直走到爐子邊，熟練地打開爐門，往里添木柴。火苗“呼”地一下竄了起來，映得她的側(cè)臉忽明忽暗。我有些手足無措，站在原地，不知道該說什么。“坐吧?！彼_口了，聲音很輕，像風吹過松針。我這才在炕沿上坐下，屁股底下是冰涼的炕席。屋子里唯一的聲響，就是木柴在爐子里燃燒的噼啪聲。沉默像一張網(wǎng)，把我們兩個人罩在里面，又粘稠又尷尬。她忙活著，燒水，擦桌子，動作麻利又安靜，好像我根本不存在。我看著她，看著她那雙布滿薄繭的手，看著她微微弓起的背。這個小小的木屋，顯然是她的地盤，我像個闖入者。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。山里的黑，是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純粹的黑，濃得像墨。她點亮了煤油燈，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跳動，把我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，投在木墻上，像兩個沉默的巨人。“晚上冷，多蓋點。”她從炕梢的一個木箱里抱出一床被子，扔給我。被子有股陽光和皂角混合的味道，很干凈。“謝謝。”我小聲說。她沒應(yīng)聲，自己也抱了一床被子，在炕的另一頭躺下了，和衣而臥。我們之間，隔著差不多能再躺下兩個人的距離。我躺下，枕著自己的胳膊，眼睛盯著屋頂?shù)臋M梁。木頭因為夜晚的降溫，偶爾會發(fā)出“咔吧”一聲輕響。屋外，風開始呼嘯，像野獸的低吼，卷著松濤，一陣一陣地拍打著這間小木屋。我能聽到她平穩(wěn)的呼吸聲，很輕，很淺。我睡不著。這個陌生的環(huán)境，這個陌生的女人，讓我渾身的神經(jīng)都繃得緊緊的。后半夜，我被凍醒了。爐子里的火不知道什么時候滅了，屋子里冷得像冰窖。我縮在被子里，牙齒都在打顫。黑暗中，我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。是她起來了。我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走到爐子邊，劃亮了一根火柴。微弱的光亮里，我看到她蹲在地上，小心翼翼地往爐子里塞著引火的松針和細柴。火重新生了起來，橘紅色的光再次照亮了屋子。她沒有馬上回到炕上，而是拿起那把黑水壺，走到門口，舀了一瓢雪，放在爐子上燒。做完這一切，她才重新躺下。屋子里又暖和了起來。我裹緊了被子，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。第二天，我醒得很早。她已經(jīng)不在屋里了。桌上放著兩個烤得焦黃的土豆，還冒著熱氣。我拿起一個，燙得左右手來回倒騰，咬了一口，又香又面。我走出木屋，她正在不遠處的雪地里，用斧子劈柴。她的動作很有力，一斧子下去，一段粗壯的木頭應(yīng)聲裂成兩半。清晨的陽光照在她身上，給她鍍上了一層金邊。看到我出來，她停下了動作，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。“醒了？快吃吧，吃了好干活?！?lt;/p>那天，她教我怎么巡山，怎么分辨不同野獸的腳印，怎么看煙火。她的話很少，但每一句都很有用。她說，這山，你敬它，它就養(yǎng)你。你要是跟它橫，它能一口把你吞了。她的手很巧，我的棉衣破了個口子，她三兩下就給我縫好了，針腳細密得像機器縫的。她還會用山里的野果子釀一種很淡的酒，喝下去，從喉嚨一直暖到胃里。我們依然很少說話。大多數(shù)時候，都是沉默。但那種沉默，和第一天晚上已經(jīng)不一樣了。不再是尷尬，而是一種……默契。我們一起在瞭望塔上值班，看著太陽從東邊的山頭升起，把整個林海染成金色。也看著它從西邊的山頭落下，晚霞像火一樣燒遍天空。有時候，我們會看到遠處的山谷里升起炊煙，她會指給我看，“那是老鄉(xiāng)的家?！?lt;/p>她的眼神里，會有一絲我看不懂的向往。我從場里其他人的閑言碎語中，拼湊出了她的故事。她的男人是林場的伐木工，一年前，被一棵倒下的大樹砸中了，當場就沒了。她沒有孩子，也沒有回娘家，就這么一個人在林場留了下來。場里的人都說她命硬，克夫。所以，很少有人跟她來往。知道了這些，我再看她，眼神里就多了些別的東西。我無法想象，這么一個瘦弱的身體里，是怎么扛下這一切的。那年冬天，雪下得特別大。一場接一場，沒完沒了。大雪封山，我們跟場部徹底斷了聯(lián)系。木屋里的存糧越來越少。我們開始節(jié)約著吃，一天只吃一頓。即使這樣，最后還是只剩下小半袋玉米面了。那天晚上，風刮得格外兇，木屋的窗戶紙被吹得嘩嘩作響，感覺隨時都會被撕破。我們倆坐在爐子邊，誰也沒說話。爐火映著我們的臉，我看到她瘦得兩頰都凹了下去。“明天，我得下山一趟?！蔽医K于開口。她抬起頭看我，搖了搖頭，“不行，雪太大了，會迷路的?！?lt;/p>“再不去找吃的，我們都得餓死在這兒。”我的語氣很堅決。她沉默了，低頭看著跳動的火苗。過了很久，她才說：“要去，就一起去。”第二天，天還沒亮，我們就出發(fā)了。她給我穿上她男人留下來的皮襖和氈靴，把最后一點玉米面餅揣在我懷里。我們用一根繩子系在彼此的腰上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下走。雪已經(jīng)沒過了膝蓋，每走一步都非常艱難。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，生疼。我走在前面，為她開路。有好幾次，我一腳踩空，整個人都陷進了雪窩里，是她死死地拽住繩子，才沒讓我滑下山坡。我們走了整整一天，天黑的時候，才看到山下場部的燈光。那一刻，我腿一軟，直接癱倒在雪地里。我們得救了。回到木屋，我們倆都病倒了，發(fā)起了高燒。我迷迷糊糊地躺在炕上，感覺自己像掉進了一個火爐。我能感覺到，有一只冰涼的手，一直在給我擦拭額頭和身體。我還能聽到一個聲音，在耳邊不停地叫我的名字。等我徹底清醒過來，已經(jīng)是三天后了。我睜開眼，看到她趴在炕邊睡著了，臉色蒼白，嘴唇干裂。桌上的煤油燈還亮著，燈油已經(jīng)快要耗盡了。我伸出手，想去摸摸她的臉。手指剛碰到她的頭發(fā)，她就驚醒了。“你醒了？”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，眼睛里布滿了血絲。我點點頭，想坐起來，卻一點力氣都沒有。“別動，你還虛著?！彼醋∥?，然后起身，給我倒了一碗熱水。水是溫的，喝下去，我的身體里終于有了一絲暖意。“你也病了，怎么不休息？”我看著她。她笑了笑，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笑。雖然很虛弱，但很好看。“我沒事，我身體結(jié)實?！?lt;/p>那次之后，我們之間的關(guān)系，好像又近了一步。我們開始聊天。我給她講城里的事，講大學，講我看過的書，講那些我從未實現(xiàn)過的理想。她就靜靜地聽著，偶爾會問一兩個問題。“書里的人，真的能飛嗎？”“火車，是不是比馬跑得還快？”她的世界很小，小到只有這片大山。但她的心，卻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寬廣。她也開始跟我講她的事。講她小時候怎么跟著爹上山采蘑菇，講她怎么學會了打獵，講她和她男人是怎么認識的。她說起她男人的時候，臉上沒有悲傷，只有一種很溫柔的懷念。“他是個好人，就是命不好。”她說，她男人一直想帶她去山外面的世界看看，看看火車，看看高樓。“他說，等攢夠了錢，就帶我去北京，看天安門。”她說著，眼睛望向窗外，望向那片無邊無際的林海。我知道，她看的不是林海，是她那個再也回不來的男人，和那個再也無法實現(xiàn)的夢。春天來的時候，山上的雪開始融化。 冰雪消融，萬物復蘇。山坡上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，五顏六色的，煞是好看。她會采很多花回來，插在屋子里的一個舊罐頭瓶里。那間沉悶的小木屋，因為那些花，一下子就變得生動起來。有一天，我巡山回來，看到她在木屋前的空地上，用石頭壘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包。沒有墓碑。她就那么靜靜地站在墳前，站了很久。我沒有過去打擾她。我知道，那是她男人的墳。她把他葬在了這個能看得到日出日落的地方。那天晚上，她喝了很多自己釀的酒。臉頰紅撲撲的，眼睛亮晶晶的。她拉著我的手，給我講了很多她和她男人的故事。講他們怎么在林子里追著野豬跑，講他怎么用一整晚的時間，給她雕了一把木梳子。她說著說著，就哭了。不是嚎啕大哭，就是那么無聲地流著眼淚，一滴一滴，砸在炕席上。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，只能笨拙地用手給她擦眼淚。她的臉很燙，眼淚卻是冰涼的。我把她攬進懷里。她的身體很輕，在我懷里微微顫抖。我能聞到她頭發(fā)上淡淡的皂角香，和她身上好聞的草木氣息。那一晚，什么都沒有發(fā)生。我就那么抱著她，直到她哭累了，在我懷里睡著。我看著她熟睡的臉，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。我的心，在那一刻，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柔軟情緒填滿了。我好像，喜歡上她了。這個念頭一冒出來，我自己都嚇了一跳。我是一個從城里來的知識青年，我的未來，不在這里。而她，是一個寡婦，一個被這片大山困住的女人。我們之間，隔著千山萬水。我開始刻意地躲著她。我不再跟她一起吃飯，不再跟她聊天。我把所有的時間，都用在了巡山和看書上。她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變化。她不再對我笑，話也變得更少了。我們又回到了最初的沉默，甚至比最初還要冷。屋子里的氣氛，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。我以為，只要這樣，那份不該有的情愫，就會慢慢淡下去。但我錯了。越是壓抑，那份感情就越是瘋長。我會在夜里，偷偷地看她熟睡的側(cè)臉。我會在巡山的時候，不自覺地走到我們曾經(jīng)一起走過的地方。我會想起她笑的樣子，她哭的樣子，她專注地聽我講故事的樣子。我的心里，像是有無數(shù)只螞蟻在爬，又癢又疼。那是一個雨天。雨下得很大，整個世界都籠罩在白茫茫的雨幕里。我們倆被困在木屋里，哪兒也去不了。她坐在炕上縫補衣服，我坐在桌邊，假裝看書。其實一個字也看不進去。我的眼睛，總是不由自主地往她那邊瞟。“你是不是……討厭我？”她突然開口，打破了沉默。我愣住了，不知道該怎么回答。“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，你告訴我。”她的聲音很低，帶著一絲委屈。我心里一痛。我怎么會討厭她？我只是……害怕。我放下書，走到她面前，蹲下身子，看著她的眼睛。“沒有，我沒有討厭你。”“那你為什么不理我？”她的眼圈紅了。我看著她，看著她那雙清澈得像山泉一樣的眼睛。所有掙扎，所有顧慮，在那一刻，都土崩瓦解了。我伸出手，握住了她拿著針線的手。“林秀，”我叫她的名字，聲音有些顫抖，“我……”我喜歡你。這三個字，就在嘴邊，但我怎么也說不出口。我怕，我怕我的唐突會嚇到她，更怕我給不了她任何承諾。她好像明白了什么。她沒有抽回手，只是靜靜地看著我。窗外的雨聲，漸漸小了。屋子里，只剩下我們彼此的呼吸聲。那天之后，我們之間那層看不見的墻，好像消失了。我們沒有說破，但我們都懂。她會給我做我最喜歡吃的菜。我會在她累的時候，給她捏捏肩膀。我們會一起坐在門檻上，看星星，看月亮。那段日子，是我在林場最快樂的時光。雖然清苦，但心里是滿的。我甚至開始幻想，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，該有多好。我可以不要城里的戶口，不要大學的文憑，我就在這里，守著她，守著這片山林，過一輩子。但現(xiàn)實，很快就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。場部來人了。是場長親自來的。他帶來了一個消息。我的調(diào)令下來了。我可以回城了。聽到這個消息，我整個人都懵了。我等了那么久，盼了那么久的機會，真的來了。可我，一點都高興不起來。我回頭看了一眼站在我身后的林秀。她的臉色，在一瞬間變得慘白。場長拍了拍我的肩膀，“小子，恭喜你啊?；厝ズ煤酶桑瑒e忘了我們這些山里人?！?lt;/p>我張了張嘴，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我的喉嚨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。場長走了。屋子里，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人。死一樣的寂靜。“你……什么時候走？”她先開了口，聲音小得像蚊子哼。“后天?！?lt;/p>又是沉默。我能聽到她壓抑著的，細微的抽泣聲。我走過去，想抱抱她。她卻躲開了。“你走吧?！彼硨χ?，“回你的城里去，那里才是你應(yīng)該待的地方?！?lt;/p>“林秀……”“別說了?！彼驍辔?，“我不想聽?！?lt;/p>那天晚上，我們誰都沒有睡。她坐在炕上，看著窗外，一動不動，像一尊雕像。我坐在桌邊，看著她，心如刀絞。 我該怎么辦？帶她一起走嗎？我拿什么帶她走？我連自己的未來都一片渺茫。一個寡婦，跟著我這個前途未卜的“臭老九”回城，會面臨什么樣的流言蜚語？我不敢想。留下嗎？我甘心一輩子待在這片大山里嗎？我心里那些未曾熄滅的理想和抱負，怎么辦？我一夜之間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。走的前一天，我把我在林場攢下的所有錢和糧票，都放在了她的枕頭底下。我還把我最喜歡的那本詩集，留在了桌子上。書里，夾著一片我偷偷藏起來的，她最喜歡的野花的葉子。我想，等我回城安頓好了，我就回來接她。我一定會的。我走的時候，她沒有來送我。我一步三回頭，希望能看到她的身影。但直到木屋消失在我的視線里，她都沒有出現(xiàn)。我的心，空了一大塊。回到城里，一切都變了。父母因為我的歸來，喜極而泣。我被安排進了一家工廠當技術(shù)員。生活，好像又回到了正軌。但我知道，有什么東西，永遠地留在了那片大興安嶺的林海里。我開始拼命地工作，我想盡快做出成績，盡快有能力回去接她。我給她寫了很多信。一封，兩封，三封……每一封，都石沉大海。我不知道，是信寄丟了，還是她根本就不想回我。一年后，我請了假，回到了那個林場。還是那條路，還是那片林子。但當我走到那個熟悉的半山腰時，我愣住了。木屋還在。但已經(jīng)空了。門上掛著一把生了銹的鎖。我找到了場長。場長抽著煙，告訴我，在我走后不久，林秀也走了。“她去哪兒了？”我急切地問。場長搖了搖頭，“不知道。就留下一句話，說想去山外面的世界看看。”我的心，在那一刻，沉到了谷底。她走了。她不等我了。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收到了我的信。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對我失望了。我只知道，我把她弄丟了。從那以后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。我走遍了很多地方，去過很多城市。每到一個地方，我都會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。但一次又一次，都是失望。她就像一滴水，匯入了人海，再也找不到了。時間過得真快啊。一晃，幾十年就過去了。我也從一個青澀的毛頭小子，變成了一個白發(fā)蒼蒼的老頭。我結(jié)了婚，有了孩子，有了孫子。我的生活，在外人看來，很圓滿。但我知道，我的心里，一直有一個缺口。那個缺口，叫林秀。這些年，我時常會做同一個夢。夢里，我又回到了那個大雪封山的小木屋。爐火燒得正旺，她坐在我對面，就那么靜靜地看著我笑。醒來，枕邊總是濕的。我的老伴問我，是不是又想起大興安嶺的事了。我點點頭。她嘆了口氣，說：“都過去這么多年了，你怎么還放不下？”是啊，怎么還放不下？我自己也問過自己很多遍。或許，有些人，有些事，注定是要記一輩子的。她是我貧瘠歲月里，唯一的一束光。她教會了我什么是愛，什么是責任，什么是現(xiàn)實的無奈。她是我青春里，最深刻的一道烙印。退休后，我又回了一次大興安嶺。林場已經(jīng)不是當年的樣子了，建起了新的樓房，鋪上了柏油路。那間小木屋，早就不在了。原來的地方，長出了一片新的白樺林。我站在那里，站了很久很久。風吹過樹林，發(fā)出沙沙的聲響，就像當年，她在我耳邊的低語。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穿著藍色舊棉襖的姑娘，在雪地里劈柴，在燈下縫補，在爐火邊微笑。她的音容笑貌，那么清晰，仿佛就在昨天。我知道，我這輩子，是見不到她了。但我心里，卻 strangely 平靜了下來。或許，有些結(jié)局，注定是遺憾。但那些一起走過的路，一起看過的風景，一起經(jīng)歷過的苦難和溫暖，是真實存在過的。這就夠了。回來的路上，我在山下的一個小鎮(zhèn)停留。鎮(zhèn)子很小，只有一條主街。我在一家小飯館吃飯，鄰桌坐著一對母女。那個母親，看起來五十多歲的樣子，正在給女兒講故事。“……奶奶說，她年輕的時候，遇到過一個從城里來的哥哥。那個哥哥，給她讀了很多詩，講了很多山外面的故事……”我的心，猛地一顫。我轉(zhuǎn)過頭，看向那個女人。她的眉眼間，依稀有幾分熟悉的影子。我鼓起勇氣，走了過去。“你好，請問……你母親，她叫什么名字？”我的聲音，因為激動而有些發(fā)抖。女人有些詫異地看著我。“我媽媽，她叫林秀?！?lt;/p>那一瞬間，我的眼淚，再也忍不住了。我找到了。 我終于找到了。原來，她沒有走遠。她就在離那片山林不遠的小鎮(zhèn)上，嫁了人，生了孩子，過著平靜的日子。我沒有去見她。我只是遠遠地，看了一眼她住的那個小院子。院子里，種著很多花，和當年我們在木屋前種的一樣。一個頭發(fā)花白的婦人，正在院子里澆水。她的背，有些駝了。但那個側(cè)影，我一眼就認出來了。是她。夕陽的余暉，灑在她身上，溫暖又安詳。我看著看著，就笑了。這樣，就很好。她過得好，就很好。我沒有去打擾她。有些故事，最好的結(jié)局，就是沒有結(jié)局。讓那份美好，永遠地停留在記憶里。我轉(zhuǎn)身離開，步履前所未有的輕松。大興安嶺的風，從我身后吹來，帶著熟悉的松香。我知道，我心里的那個缺口，終于被填滿了。不是因為找到了她，而是因為，我終于學會了和那段過去和解。回到家，我從書柜的最深處，翻出了那本已經(jīng)泛黃的詩集。翻開，那片干枯的葉子，還靜靜地躺在里面。葉脈清晰，仿佛還帶著當年山野的氣息。我把它放在手心，閉上眼睛。耳邊，仿佛又響起了1968年那個冬夜的松濤聲。還有那個輕柔的聲音，在黑暗中對我說：“別怕，有我呢?！?lt;/p>我的人生，從那一刻起，才真正地走出了那場大雪。后來，我聽她的女兒說，她是在我走后的第二年春天嫁人的。嫁給了一個鎮(zhèn)上的老師，一個很溫和的男人。男人不嫌棄她的過去，待她很好。他們有一個女兒，就是我見到的那個。她說，她母親很少提起過去的事。只是偶爾，在下雪天，會一個人坐在窗前，發(fā)很久的呆。她的書房里，一直珍藏著一本很舊的詩集。誰也不讓碰。女兒好奇，偷偷翻開過。里面，什么都沒寫，只夾著一片被壓得扁平的，不知名的樹葉。我聽著，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。原來，我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，守護著那段共同的記憶。我們都沒有忘記。這幾十年來，我一直以為，是我一個人在苦苦地思念。原來，在那個我看不到的地方，也有一個人，在用同樣的方式，思念著我。這就夠了。人生，能有這樣一段回憶，足以慰藉余生。從那以后，我再也沒有夢到過那個小木屋。我知道，那個困擾了我半生的夢，終于醒了。我開始學著，真正地活在當下。我陪著老伴去公園散步，給孫子講故事。我會給他們講大興安嶺的雪，講那里的松林和星空。但我沒有講那個木屋，和那個叫林秀的姑娘。那是屬于我一個人的秘密，是我心里最柔軟，也最寶貴的地方。我要帶著這個秘密，一直走到生命的盡頭。有一年，我的孫子問我：“爺爺，你這輩子，有沒有什么遺憾？”我摸著他的頭，笑了笑。“有啊?！?lt;/p>“是什么？”“遺憾，就是沒能把一個故事，講到最后?！?lt;/p>孫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。我望著窗外，天邊，晚霞正紅。就像當年，我和她一起在瞭望塔上看到的，那場絢爛的火燒云。真美啊。我的一生，有過很多選擇。有些對了，有些錯了。如果時間能夠倒流，回到1968年那個分岔路口，我會怎么選？我不知道。我真的不知道。或許，我還是會選擇離開。因為我給不了她想要的安穩(wěn)。或許，我也會選擇留下。因為我舍不得那份溫暖。但人生，沒有如果。我們都只能在各自的軌道上，被時間推著，往前走。走過青春，走過中年，走向暮年。回頭看，那些曾經(jīng)以為過不去的坎，都變成了云淡風輕。那些曾經(jīng)以為會痛一輩子的傷，也都結(jié)了痂，變成了歲月的一部分。唯一不變的，是記憶。是那個冬夜，爐火的溫度。是那碗熱水的甜。是那雙在黑暗中，緊緊握住我的手。這就夠了。真的，夠了。我常常在想，愛到底是什么。是長相廝守，還是默默祝福？是占有，還是成全？年輕的時候，我以為是前者。現(xiàn)在，我明白了，是后者。真正的愛，是希望她好。哪怕，她的好，與我無關(guān)。我寫下這個故事，不是為了博取同情，也不是為了宣泄什么。我只是想，在我還記得的時候，把它記錄下來。記錄下那個特殊的年代，那片原始的森林，和那個像野花一樣，在我生命里靜靜開過的姑娘。她叫林秀。一個很好聽的名字。我希望，在另一個平行時空里，那個叫陳輝的年輕人，能勇敢一點。他會牽著她的手，對她說：“林秀，跟我走吧?！?lt;/p>然后，他們會一起走出那片大山，去看火車，看高樓，看天安門。他們會有一個家，有可愛的孩子。他們會一起變老，在夕陽下，相視而笑。那一定，是一個很美的故事。至于我，就守著我這個不完美的結(jié)局，也挺好。畢竟，遺憾，也是人生的一部分。而且，是讓我記了一輩子的一部分。這就夠了。我最后一次想起她，是在一個冬日的午后。我坐在搖椅里，陽光透過窗戶灑在身上，暖洋洋的。電視里正放著一個關(guān)于大興安嶺的紀錄片，熟悉的白樺林，熟悉的雪景。我的思緒，一下子就飄回了那個遙遠的小木屋。我仿佛又聞到了松脂的香氣，聽到了風的呼嘯。我笑了笑，慢慢地閉上了眼睛。我知道，我快要走了。也好。這樣，我就能去一個沒有遺憾的地方，重新講那個沒有講完的故事了。林秀，等我。這一次，我不會再放手了。故事到這里，似乎應(yīng)該結(jié)束了。但生活，總是在你以為塵埃落定時，再給你一個意想不到的彩蛋。就在我寫完這些文字，準備把它們鎖進抽屜，讓它們和我一起化為塵土的時候，我接到了一個電話。一個陌生的號碼，歸屬地，是黑龍江。我的心，漏跳了一拍。電話那頭，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，有些遲疑。“請問……是陳輝爺爺嗎？”“我是?！?lt;/p>“我……我是林秀的孫女?！?lt;/p>我的大腦，一片空白。“我奶奶，她……她上個月走了?！?lt;/p>電話那頭的聲音，帶著哭腔。我的手，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。“她走的時候，很安詳。她留下一個盒子，說一定要交到您手上?！?lt;/p>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掛掉電話的。我只知道，我的眼淚，像斷了線的珠子，怎么也止不住。她走了。她終究，還是先我一步，走了。幾天后，我收到了一個包裹。里面是一個小小的木盒子，上面雕著很樸素的花紋。我認得出來，那是我當年給她雕的。我顫抖著手，打開盒子。里面，沒有金銀珠寶，只有一沓厚厚的信。我的信。我當年寫給她的那些，石沉大海的信。每一封，都保存得很好，甚至能看到被反復摩挲過的痕跡。在信的下面，是那本我留給她的詩集。我翻開詩集。那片我夾在里面的葉子，不見了。取而代之的，是一張小小的，已經(jīng)泛黃的照片。照片上，是年輕的她，抱著一個襁褓里的嬰兒，笑得很燦爛。照片的背后，有一行娟秀的字。“陳輝，我給他取名叫念安。思念的念，平安的安?！?lt;/p>我的腦子，“嗡”的一聲。我死死地盯著照片上那個嬰兒的眉眼。像，太像了。像我年輕的時候。我拿起電話，用盡全身的力氣，撥通了那個號碼。“你……你父親，他叫什么名字？”“我爸爸？他叫林念安?！?lt;/p>“他……他多大了？”“五十多了，怎么了？”我算了算時間。一切，都對上了。我走了。她卻，給我留下了一個血脈相連的念想。她一個人，把他拉扯大，卻從未告訴過我。這個傻女人。這個固執(zhí)了一輩子的傻女人！我對著電話，泣不成聲。為什么？你為什么不告訴我？你知不知道，我找了你一輩子，念了你一輩子，也悔了一輩子！電話那頭，她的孫女也哭了。“奶奶說，她不想拖累你。她說，你有你的前程，你有你的世界。她不能那么自私。”“她說，她這輩子，最高興的事，就是認識了你。最遺憾的事，是沒有親口對你說一句，她也喜歡你?！?lt;/p>“她說，如果有來生，她想當一棵樹，就長在你們那個小木屋前。這樣，就能一直看著你了?！?lt;/p>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。我只能抱著那個木盒子，像個孩子一樣，嚎啕大哭。原來，我們都以為是在為對方著想。我們都以為，放手是最好的成全。卻不知道，這樣的成全，讓我們錯過了整整一生。林秀，我的林秀。你才是這個世界上，最傻的傻瓜。我也是。我們，都是傻瓜。幾天后，我坐上了北上的火車。我要去看看她。看看我們的兒子，看看我們的孫女。我要去她的墳前，親口告訴她，我回來了。我再也不走了。火車穿行在廣袤的平原上。窗外的景色，飛速地倒退。我的思緒，卻在飛速地前進。我想起了我們一起看的日出，一起烤的土豆，一起在大雪里掙扎。我想起了她羞澀的笑，她倔強的眼神，她溫暖的懷抱。一幕一幕，都那么清晰。我終于明白。有些人，不是活在記憶里，而是刻在了骨血里。無論時間過去多久，無論我們身在何方。她一直都在。我也一直都在。我們，從未真正地分開過。大興安嶺的林海，又出現(xiàn)在了我的眼前。我知道，這一次，我是回家了。林秀，我回來了。你聽到了嗎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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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大興安嶺的日子里（小說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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