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黃昏時(shí)分，我特意選了這個(gè)時(shí)候走進(jìn)滇西抗戰(zhàn)紀(jì)念館。夕陽斜照在來鳳山北麓，疊水河的波光里漾著碎金。新改造的紀(jì)念館選在八月十五日重新開館，這個(gè)日子的選擇本身，就是最凝重的序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進(jìn)紀(jì)念館里，入了眼簾的是三人銅像，被大廳頂上的陽光凝成暗金色的剪影?！耙淮缟胶右淮缪钡目毯凵钪兀袷抢釉诖蟮匦靥派系挠∮?。仰頭望去，背景墻上密密麻麻的鋼盔如山如海，每一頂都撐起過一片天空。俯身細(xì)看，地磚上鐫刻的日期如落葉鋪滿來路，最終都匯向1945年9月3日那個(gè)終點(diǎn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展廳里那幅銹蝕鋼盔的畫像讓我駐足。真實(shí)的鋼盔或許已脆弱得無法陳列，但鐵銹深處滲出的血性依然灼人。滿室的槍械與軍械沉默著，我卻聽見了怒江的咆哮、松山的轟鳴、高黎貢山的風(fēng)雪。作為曾經(jīng)的軍迷，我本該對這些裝備感到親切，此刻卻只感到窒息，生于那時(shí)的男子，生在烽火里是幸或不幸？報(bào)國的理想與家仇國恨，從來不由人選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十萬件展品在玻璃柜里訴說歷史，而我的心被仇恨填滿。不是個(gè)人的怨懟，是一個(gè)民族對侵略最原始的憤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 font-size:15px;">滇西抗戰(zhàn)紀(jì)念館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 font-size:15px;">一寸山河一寸血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5px; color:rgb(255, 138, 0);">所有的日期都?xì)w于1945年9月3日那個(gè)終點(diǎn)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 font-size:15px;">警鐘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 font-size:15px;">中國遠(yuǎn)征軍名錄墻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 font-size:15px;">銹蝕的鋼盔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 font-size:15px;">飛虎隊(duì)肖像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 font-size:15px;">陳納德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走出展館時(shí)，陽光正打在巨大的名錄墻上。十萬個(gè)名字亮得刺眼，像無數(shù)雙突然睜開的眼睛。繞過石墻，卻看見草地上童子軍的雕塑，他屈臂捧著菊花的模樣如此天真，肩頭堆滿的大白兔奶糖和果凍，都是他來不及嘗過的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通往山崗的小路鋪著青草，松柏投下長長的影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忠烈祠里“河嶽英靈”的匾額下，孫中山先生的畫像靜靜注視著。兩側(cè)白花如雪，正在舉行一場遲到了八十年的告別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宗烈祠后，便是國殤墓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放慢腳步，近乎凝滯地，輕輕踏上那道臺(tái)階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 font-size:15px;">青翠的墓園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 font-size:15px;">娃娃兵雕塑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 font-size:15px;">園里的雕塑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 font-size:15px;">高聳的松拍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 font-size:15px;">“河嶽英靈”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 font-size:15px;">先生的像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 font-size:15px;">遠(yuǎn)征軍第二十集團(tuán)軍抗戰(zhàn)陣亡將士紀(jì)念碑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 font-size:15px;">盟軍抗日陳亡紀(jì)念碑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255, 138, 0); font-size:15px;">碧血千秋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半圓形的山崗豁然眼前，它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塋，安睡著九千英魂。沿階草開著細(xì)碎的白色小花，無聲地鋪滿了整片斜坡，像是蒼茫大地獻(xiàn)上的素潔祭奠。一棵棵龍柏如沉默的哨兵，筆直地挺立著，它們蒼翠的樹蔭，正為草地上那一片片整齊列隊(duì)的墓碑，遮蔽著數(shù)十年的風(fēng)雨與日曬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山崗前，兩塊石碑靜默矗立。一塊屬于“遠(yuǎn)征軍第二十集團(tuán)軍抗日陣亡將士”，另一塊屬于“盟軍戰(zhàn)友”。石碑上鐫刻的名字與功績，此刻都靜臥在一束束菊花的背影里，仿佛歷史的細(xì)節(jié)終究要?dú)w于泥土，唯有那份犧牲的輪廓留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條小徑蜿蜒，引著目光向上。拾級而頂，便與高聳的“遠(yuǎn)征軍第二十集團(tuán)軍克復(fù)騰沖陣亡將士紀(jì)念塔”默然相對。我的腳步很重，心緒如鉛；卻走得很輕，生怕驚擾了此間的長眠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15px; color:rgb(255, 138, 0);">國薚墓園里的墓碑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穿行于墓碑之間，與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瀏覽圖片的感受截然不同。屏幕隔絕了情感的重量，而此地，每一塊向上挺立的石碑，都是一種直刺心扉的存在。我彎下身，卻不敢細(xì)讀那些暗紅發(fā)黑的碑文，它們大多只刻著軍銜與姓名，沒有籍貫，沒有生卒。他們來自五湖四海，最終卻以此地為家，與草木共生，與日月同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走向山頂，墓碑在腳邊緩緩下移。龍柏的樹冠已高過了紀(jì)念碑的尖頂。歲月蒼茫，人生幾何？再高亢的吶喊，也終將被時(shí)間磨成低沉的回響。我走到碑前，唯有仰望。碑文在我模糊的視線里融化，不是看不清，是眼里有光，不忍卒讀。那“青天白日”的徽記，在夕陽下顯得有些醒目，又有些暗淡，像一個(gè)時(shí)代的注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夕陽正好，金色的余暉為每一塊墓碑勾勒出莊嚴(yán)的光邊。它們站成整齊的隊(duì)列，一如八十年前出征的陣型。他們在這里，已經(jīng)看了八十次落日。而今天的落日，和1944年光復(fù)騰沖那天的，并沒有什么不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松濤陣陣，我仿佛聽見風(fēng)中傳來年輕的聲音。他們在說：“記住我們?！蹦荷珴u濃，天邊的晚霞如血，遠(yuǎn)山靜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靜立著，等待最后的陽光，等待那殘陽似血的時(shí)刻。當(dāng)我抬頭環(huán)顧，才發(fā)現(xiàn)偌大的山崗已空無一人。那是寂靜如光，照徹肺腑；那是蒼涼似骨，支撐著這不屈的遺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在我即將走出墓園時(shí)，遇見一個(gè)背著竹簍的人。我們擦肩而過，默不作聲，是這里的寧靜，讓所有聲響都顯得僭越。他沿著臺(tái)階慢慢而上，走向紀(jì)念碑。行至半途，他忽然回頭望了我一眼，仿佛早知道，我會(huì)用目光追隨他沉重的背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當(dāng)我走到墓園出口，門虛掩著。管理人員輕聲說：“你是最后一個(gè)人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想問，那個(gè)背著竹簍的人呢？但終究沒有開口。有些身影，或許本就不該追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滇西抗戰(zhàn)紀(jì)念館的輪廓在回望中將漸沉于暮色，那些年的愿望，我就此完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離開紀(jì)念館，并不急于回到古鎮(zhèn)，順著騰越路向東，再穿過復(fù)雜的民宅小路，走了一個(gè)多小時(shí)，終于找到騰沖市一街步行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站在步行街口，兩座墨色石牌坊如一對沉默的老者，在“三保新資”與“紫氣東來”的刻字間，將整條街框成一條時(shí)光隧道。文星樓的翹角在漸濃的夜色中剪出流動(dòng)的曲線，而鐘聲仿佛有了重量，沉甸甸地滾過泛青的石板，與剛亮起的燈火碰撞出清微的回響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真正的生命感從地面上蒸騰而起，炭火與肉脂相遇時(shí)的嘶響，是夜市最原始的節(jié)拍；稀豆粉攤位前的長隊(duì)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儀式，青瓷碗里盛著在地人日復(fù)一日的安心。那些強(qiáng)烈到近乎暴烈的味覺符號，鮮紅的舂雞腳、檸檬汁與小米辣的碰撞、芒果條與辣椒面的糾纏，像極了這片土地的性格，熾熱、鮮明，帶著不容分說的侵略性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你穿行其中，卻如一個(gè)透明的觀察者。喧囂與香氣如水流繞過身體，未能真正浸透。這種疏離或許源于更早的叩訪，當(dāng)雙腳剛剛離開紀(jì)念館那片浸透血與淚的土地，舌尖便很難立刻墜入純粹的歡愉。那些未說出口的沉重，讓再熱烈的市井繁華都隔了一層透明的薄膜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于是撤退成為必然。我們返回和順菜市那碗菌香雞湯的過程，恰似一種精神上的返巢。前夜的余味在此刻成為最好的慰藉，它不刺激，不張揚(yáng)，只以綿長溫厚的底蘊(yùn)，接住了那個(gè)從歷史深處走回來的你。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場穿行因而構(gòu)成一個(gè)完整的循環(huán)，從紀(jì)念館的集體悲歡，到步行街的塵世熱鬧，最終落回一碗私己的、延續(xù)的溫暖。唯有在余味中，過去與現(xiàn)在才得以真正和解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