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蛇年深秋,成都陰雨綿綿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撐著傘,踏雨尋覓兒時記憶。行程始于文殊院——父母過世后,骨灰安厝于此地宮。燭光搖曳,映著陰陽兩隔。凝望著父母的遺像,千言萬語堵在喉頭,淚水順頰而下,未及滴落,便伴著循環(huán)的佛號悄悄往心里淌,恰似這秋雨無聲漫延,浸滿了思念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步出院外,不少俊男靚女在紅墻邊擺姿留影,歡聲笑語在空中飄蕩。這蓬勃的生機與院內(nèi)的靜默仿佛兩個世界,讓人不禁感慨,生命的歡愉與沉寂,原來只有一墻之隔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低頭沉思間,我沿著人民中路走到騾馬市、后子門,終于尋到那塊孤零零的“上升街”路牌——這條小街是我出生和童年度過的地方。相傳古代川籍學士們前往鄰近的皇城壩貢院應(yīng)試,多棲居于此,為的是討個“上升”的好意頭。如今小街早已蕩然無存,它卻頑強地佇立在原地,像個執(zhí)著的時光見證者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繼續(xù)前行,便是兒時熟悉的體育場。幾年前場館翻新時,意外發(fā)現(xiàn)了隋代建城遺址——據(jù)史料記載,古人建城取土后,形成了名為“摩訶宮毗羅”的人工湖,杜甫、陸游等詩人曾在此流連,留下諸多詩作。眼前復建的“摩訶池”公園,淺淺的池水渾濁如沼澤,漂浮著幾片枯葉,全然不見史料中碧波蕩漾、樓閣輝映的皇家氣象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從東向西穿過公園,抬頭便見平安橋天主教堂依舊矗立,而記憶里緊鄰它的成都鐵路局醫(yī)院,卻已尋不見絲毫痕跡。沿著側(cè)面的西華門街前行,便來到東城根街,對面的多子巷靜靜佇立。這條巷子原為滿蒙八旗匠鋪聚集的“太平胡同”,因制造刀劍被民間稱為“刀子巷”。1935年,劉湘曾為妻購宅于此,為求子嗣興旺,采納學者張圣奘建議將巷名改為“多子巷”,寓意“多子多?!薄?lt;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穿過梧桐樹覆蓋的多子巷,來到長順街。向南走一小段,左邊飄來桂花巷的隱約香氣,右邊便是如今網(wǎng)紅打卡的寬窄巷子。正前方即是少城公園,旁邊便是解放前川西地下黨的交通聯(lián)絡(luò)站“努力餐”。門楣上三個紅色大字格外醒目,滿是厚重的革命記憶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金河飯店高聳在路邊,原來的金河卻早已被路面覆蓋,我繼續(xù)向西走過西教場——如今的四川省武警總隊,左拐進入琴臺路。青石板被雨水浸得發(fā)亮,倒映著兩側(cè)仿古建筑的飛檐翹角,兒時最喜歡攀爬的那段土城墻已不見蹤跡?;秀遍g,竟與記憶里那條鋪著碎石、飄著槐花香的老路重疊。遠遠的,百花潭公園的輪廓在雨幕中漸漸清晰——那曾是我們最喜愛的成都市動物園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收了傘,沿著濕漉漉的步道往里走。曾經(jīng)動物園的入口早已不見蹤影,兒時這里是一條小河溝,我們?yōu)槎汩T票,常挽起褲腳淌水而入。進了動物園便是我們嬉鬧的天地,追逐奔跑,玩藏貓貓、打游擊。蹲在老虎籠前看斑斕的巨獸打盹,在孔雀園外等一場遲遲不來的開屏,直到天都黑盡了,才依依不舍地離去。橘黃色的路燈把我們瘦小的身影拉得很長、很長。我年齡最小,步履蹣跚,總是追趕不上伙伴們的腳步,獨自落在他們交織晃動的影子里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出了百花潭,雨勢漸小。走到撫琴路時,雨已然歇了,云層裂開一道窄縫,漏下幾縷微弱的陽光,淺淺灑在整潔的路面上。青羊小區(qū)那處名為“巴適院”的樓宇,曾是父母度過最后歲月的地方——兒子幼年也在此成長,我們一家曾在這里共享天倫之樂。抬頭張望,三樓陽臺伸出的三角梅開得正艷,嫣紅的花瓣綴著未干的雨珠,可院里的親人早已不在。物是人非的悵然涌上心頭,令人不勝感慨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小河邊的老茶館里,蓋碗茶的清冽香氣混著潮濕的泥土氣息漫了過來。幾位老者圍坐一隅擺著龍門陣,話語間夾雜著對往昔歲月的追憶,慢悠悠的語調(diào)里滿是泛黃的舊事。依稀記得昔日的茶館,還是竹編的頂棚,木桌木椅被年月磨得油光锃亮,伙計提著銅壺添水的吆喝聲此起彼伏,熱熱鬧鬧的煙火氣縈繞不散。如今茶館雖已翻新,可那份深入骨髓的安逸與醇厚,卻絲毫未減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乘著夜色回到高新區(qū)的家,不知不覺已穿越了大半個城區(qū)。走在這些早已面目全非的老街上,心中反倒?jié)M是溫暖的實感。這讓我想起科學研究里的“暗物質(zhì)”——它充斥宇宙,至關(guān)重要,卻無從為肉眼所見。我想,逝去的歲月里,老街上該留下了我們數(shù)不清的腳印,它們或許就如這暗物質(zhì)一般,雖被時代的塵埃覆蓋,肉眼再難尋覓,卻擁有了另一種更堅實的存在:沉入腳下的土地,升上記憶的星空,深深鐫刻在心底,烙印在魂靈深處。街道的變遷、建筑的更迭,終究擋不住記憶的流淌。就像文殊院的燭光依舊搖曳,多子巷的梧桐依舊枝繁葉茂,努力餐的味道依舊醇厚,上升街的路牌依舊孤單卻溫馨。這些帶著溫度的記憶,早已與這座城市融為一體,成為生命中最珍貴的饋贈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站在曾經(jīng)走過的街頭巷尾,望著眼前的車水馬龍,心中沒有遺憾,只有滿滿的溫暖。那些兒時的腳印,從未真正消失,它們化作了暗物質(zhì)般的存在,藏在每一條老街的肌理里,藏在每一陣風吹過的聲音里,藏在這座城市生生不息的脈搏里,也藏在我往后余生的每一次回望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2025年11月3日寫于銀泰泰悅灣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