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二十年前,我被推進手術(shù)室,害怕得直掉眼淚。媽媽握著我的手說:“別怕,迎接小生命要開開心心的?!?我知道,她的手也在顫動,心里一點也不比我輕松。手術(shù)中,麻醉師還在輕聲與我聊天,眼前卻毫無征兆地一黑,知覺就此中斷。再醒來時,耳邊是麻醉師一聲聲的呼喚——原來是個有驚無險的小插曲。萬幸,小朋友和我,都平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二十年后,我又一次躺上移動病床,被推向手術(shù)室。在那條長長的、泛著清冷光澤的走廊里,二十年前的一幕幕,不受控制地在腦海中閃回。這原本只是個小手術(shù),可當無影燈的光束籠罩下來,當目光觸及那些排列整齊的冰冷器械,一絲沒由來的緊張,還是悄然攥住了心跳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全麻的好處是,仿佛只是沉沉地睡了一覺,屏蔽了手術(shù)臺上的紛擾,麻痹了疼痛的神經(jīng)。被推出來時,第一個鉆進耳朵的,是媽媽那焦急得變了調(diào)的聲音:“乖,怎么這么久?大屏幕上一直沒滾到你的名字,嚇死我了……”我趕緊從混沌中掙扎出一點清醒,安慰她:“沒事啊,這不是很快出來了嘛。”“哪有多快,都進去一個半小時了,我能不急嗎?”哦,原來是全麻偷走了我的時間感。強烈的困意如潮水般拍打著意識,眼皮重得抬不起來,好累,好困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回到病房,左右都已住進新的病友。護士每隔一小時就來巡查,腳步聲輕而規(guī)律。手背上的滯留針是個小小的異物,讓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放這只手,但想到它能免除每日被針扎的痛楚,也減輕了護士的勞累,便覺得這點不習(xí)慣,也算是一種雙贏的妥協(xié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臨床的阿姨后來笑著說:“你媽媽一定很愛你,一口一個‘乖’、‘寶貝’。”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:“她一直這么叫,習(xí)慣了?!笨?,只要有媽媽在,無論我年齡多大,就永遠能理直氣壯地做個孩子,永遠是那個可以被一聲“乖寶”熨平所有委屈的人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夜幕降臨,病房區(qū)本該歸于寧靜,一陣女人憤怒的哭罵聲,卻乘著風(fēng),穿過虛掩的房門,重重地灌入耳中。她定是遇到了難以逾越的難關(guān),就讓她盡情發(fā)泄一下吧。我們幾個病友,在昏暗里默契地保持著沉默,沒有去打斷這深夜的悲鳴。我左邊的臨床因服藥后劇烈腹痛,折騰了一夜。看著醫(yī)生護士進進出出,為她量血壓、做心電圖,聽著她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哭泣,我的心里也翻涌著說不出的酸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凌晨,我才迷迷糊糊睡去,不久又被她放聲的痛哭驚醒。原來,她因難受不肯再吃藥,她丈夫一著急,脫口而出:“依你,不看了,我們收拾東西回家!”我強撐著睡意,側(cè)過身輕聲勸她,哄她把藥吃下去。這小心翼翼的一勸,她終于肯服藥了,我卻不知怎的,把自己勸得滿眼淚花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不進醫(yī)院,不知道病床需要等待;不是急癥手術(shù),也要排隊。此刻才能深切地感到,一個人能無病無痛、健健康康,是多么不容易的事。疾病帶來的,是身體與心理的雙重圍剿,人在其中會變得異常脆弱、敏感,忍不住胡思亂想。只有那些在生死線上徘徊過,從極度的痛苦里重新站起來的人,才能真正變得豁達與通透,從而珍愛生命里的每一天,每一分,每一秒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如果有來世,我想做一棵樹,一朵花,一棵草也行。如果有來世,我只想做這些靜默的生命,在陽光里進行光合作用,在雨中洗凈每一片葉子。以種子的方式旅行,以落葉的方式歸根,在四季的輪回里,學(xué)會怎樣好好地活著,怎樣體面地告別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也許,這些無言的花草樹木,正是我走失的前世。它們替我站著,開著,綠著,完成我今生夙愿——扎根于一處,安靜地長成自己的模樣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