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毛爺爺和他的鴿子

蟻人

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　　每日的清晨，約莫六點鐘的光景，無論是天晴還是下雨，總能看見一個清癯而硬朗的老者，不緊不慢地，走在通往那棟老舊稅務(wù)局辦公樓的濱江路上。這條路，不長不短，差不多兩站公交車的距離。這個老者，就是我的岳父。兒女們總是勸他，爸，你有免費公交卡，還是坐公交吧，來回路上車多，不安全。他卻總是擺擺手，依舊執(zhí)拗地要步行。他說，走路好，筋骨是越用越活的。于是，這晨昏間的往返，好像成了他必須完成的任務(wù)，風(fēng)雨無阻，雷打不動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　　老岳父的目的地，是辦公樓二樓山墻下那個小小的平臺。那實在是個不起眼的角落，若非那些撲棱棱的鴿子，怕是誰也不會多看一眼的。要抵達那兒，須得從樓內(nèi)一處極僻靜的所在，攀一架自建的、陡峭得近乎垂直的樓梯。那樓梯窄得只容一人，踏上去，薄鐵板便發(fā)出“鐺啷”的聲音，仿佛在告訴上樓的人，這是歲月在呻吟。年輕人上下都得高度集中注意力，手腳并用地小心邁步。兒女們的憂心，便都系在這架陡峭的樓梯上了。勸了無數(shù)次，老爺子，就別養(yǎng)這鴿子了，這樓梯太危險。他只是不聽，那執(zhí)拗的沉默，比任何言語都來得有力。兒女們無法，也只得由他去了，只是那份懸著的心，終究是放不下的，像天邊有一片總也不散的云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　　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我總覺著，那小小的平臺，于老岳父而言，不單是養(yǎng)鴿子的所在，倒更像是他堅守和戰(zhàn)斗的根據(jù)地。他攀上那樓梯，便仿佛將塵世的擾攘與年歲的桎梏，都暫時地拋在了身后。平臺上，十來只鴿子，是他精減后的“親兵”。這支隊伍，是他傾注愛好的所在。前些年，鴿子多的時候，有幾十只，雪白的、瓦灰的、赭石的，像一團團流動的云霞，起落之間，頗為壯觀。后來鄰近的住戶有些微詞，說咕咕的叫聲與翅膀的撲撲聲擾了清靜，兒女們便半勸半求地，讓他只留下了這十幾只。他雖有些不舍，卻也通情達理。如今這局面，倒也相安無事了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岳父岳母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　　他伺候這些鴿子，是極有章法的。清掃鴿舍，添上清水與谷糧，那動作舒緩而準(zhǔn)確，沒有半點九十多歲人的樣子。鴿子們見了他，便像見了君主，又像是見了老朋友，親昵地聚攏過來，繞著他的腳邊踱步，或是在他伸出的手臂上稍作停歇。它們的眼睛，是琥珀色的，圓潤而清澈，映著天光，也映著他滿是皺紋的、安詳?shù)拿嫒?。他便在這無聲的交流里，靜靜地站著，一站便是許久。風(fēng)拂過他銀白的發(fā)絲，也拂過鴿子們光滑的羽毛，那一刻，時間仿佛是凝滯的，或者說，是只屬于他和鴿子的。老人與鴿，這要在畫家眼里，定是溫馨而又絕美的畫面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　　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這養(yǎng)鴿的事，也曾有過極實在、極溫暖的用處。早先鴿子養(yǎng)得多的那些年，家里的小輩，無論是兒女、孫子還是重孫，倘若有誰身子不爽利，病了，或是工作、讀書熬得臉色不好了，他知道了，便會默默地記在心里。隔天，便會提著一只最肥嫩的鴿子，親自送去。話是不多的，只反復(fù)叮囑著：“燉湯，清燉，喝點湯補補?！蹦钦Z氣是斬釘截鐵的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關(guān)愛。那只在手中微微掙動的、溫?zé)岬镍澴?，便成了他表達情感最樸素、也最厚重的儀式。如今鴿子少了，這般的情景自然也少了，但那記憶里的鴿湯的鮮味兒，卻仿佛還氤氳在幾家廚房的煙火氣里，久久不散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年輕時的岳父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　　說來也怪，我的岳父，今年已是九十有三的高齡，那份精神頭，卻讓許多年輕人都自愧弗如。體檢的醫(yī)生看著報告，總是嘖嘖稱奇，說這心肺功能、這各項指標(biāo)，活脫脫是個六十歲的壯年人。他自個兒，也最是“不服老”的。他從來不會與巷口的那些老人扎堆兒，曬太陽，聊那些陳年的舊賬與身體的衰頹。若是有人當(dāng)他面說“您老高壽”、“年紀(jì)大了當(dāng)心”，他面上雖不說什么，眉宇間卻會掠過一絲淡淡的不悅。他只愛聽人家夸他：“您精神真好！”“看著真年輕！”那時，他臉上便會綻開一種孩子氣的、毫不掩飾的得意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　　這份旺盛的精力，也常讓家人有些“甜蜜的負(fù)擔(dān)”。他是一刻也閑不住的，仿佛身上裝著一部永動機。家里的物什，桌椅板凳，瓶瓶罐罐，他總愛憑著心意搬來挪去，像是在下一盤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棋。尤其在凌晨四點鐘，萬籟俱寂，人們睡得最沉的時分，他已然起身，開始他一日最初的“整理”。那桌椅摩擦地面的聲響，在寂靜的凌晨，便顯得分外清晰。樓下的鄰居是好人，心里或許也有些煩惱，卻從不當(dāng)面說他，只是悄悄告訴他的兒女，婉轉(zhuǎn)地提醒。這敬意，是大家從心里給予這位世紀(jì)老人的，一份寬厚的包容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　　我有時會想，他為何如此執(zhí)著于那架危險的樓梯，和那小平臺上的十幾只鴿子呢？或許，那不僅僅是一種嗜好。他每日的攀登，是對衰老的一種沉默的、高傲的反抗。那陡峭的樓梯，是他為自己設(shè)定的、每日必須征服的關(guān)隘；而那平臺上自由的羽族，則是他精神的外化。他不在人群中尋求認(rèn)同，卻在這群不會言語的生靈里，找到了平等的對視與無言的懂得。他挪動家什，他凌晨即起，他拒絕閑坐，他疾步而行，這一切，都是一種宣言：我仍是我的城池的主人，我的生命，仍舊充滿了可塑的、嶄新的可能，自由自在而隨性的生活！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　　夕陽漫上山墻的時候，他又該從那個平臺上下來了。我仿佛能看見，他小心翼翼地，背對著那陡峭的階梯，一步一步，腳踏實地地走下來。他的身影在梯口消失的剎那，那群鴿子便“呼啦啦”地一齊飛了起來，在辦公樓的上空盤旋著，畫著一個又一個銀亮亮的、自由的圓圈。那景象，壯美而又帶著一絲惆悵！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　　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 岳父與他的鴿子，便這樣成了我心中一幅定格的圖畫。一個是用一生的規(guī)行矩步，丈量著土地，卻在暮年將精神寄予蒼穹的老稅務(wù)官；一群是生來便屬于蒼穹，卻又依戀著那一方小小食盤的羽族。他們在廣垠空間和小小平臺構(gòu)成的世界里，達成了一種奇妙的默契。那架危險的樓梯，連接的又何嘗只是地面與平臺？它連接的，是沉重的大地與輕盈的天空，是瑣碎的日常與高遠(yuǎn)的遐想，是一個老人倔強又堅韌的意志，與他那永遠(yuǎn)不肯老去的、像鴿子般飛翔著的靈魂！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全家福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