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邁入秀石園的園門,仿佛喧鬧的世界便悄然消隱。這個時候,好像不是我在行走,而是時空一個旋轉(zhuǎn),輕輕將我攬入了一個清涼的、帶著苔蘚與舊夢氣息的懷抱里。一時間,大路上的車笛人聲,甚至夏日里特有的黏濕空氣,都被一堵素凈的粉墻與烏黑的瓦當(dāng)攔在了身后。迎面的,不是景象,而是一片青灰色的、沉默的波濤——不,那也不是波濤,是山,是凝固了歲月與想象的石之山巒。它們就那樣嶙峋而從容地聚攏在那里,一重銜著一重,一脈牽著一脈,帶著一種超越了人間亙古的定力。我一時怔在當(dāng)場,腳步不自覺地放輕、再放輕,生怕那一點(diǎn)點(diǎn)凡俗的聲響,會驚擾了這一場由無數(shù)石頭共同構(gòu)筑的、做了千年的江山大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便是以石為筆、以地為紙,重新描繪的《千里江山圖》了。那傾注了生命華彩的筆意,不再局限于絹素的方寸之間,而是從平面中站立起來,化作了這六十余米長的、可以觸摸,甚至可以與之呼吸共鳴的立體長卷。我站在這“畫”的起點(diǎn),心中涌起的第一個念頭,并非對鬼斧神工的贊嘆,而是一種近乎虔誠的感念——對那位名叫傅金晶的園主。我雖未曾與他謀面過,但此刻,我仿佛能透過這片石的江山,看見他風(fēng)塵仆仆的身影,看見他如何在天南地北的曠野、河灘、深山中,以一雙慧眼搜尋,與這些散落的天地精靈相遇。那二百多方形態(tài)各異的山形石,無一出自匠人的斧鑿雕琢,它們?nèi)翘旃慕茏?,是歲月風(fēng)雨的信物。而傅先生,便是那位將它們從沉睡中喚醒,并為之安排一個詩意棲居的“知音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從這長卷之中,沿著小徑蜿蜒走去,引著我在峰巒與壑谷間穿行。目光所及,都是石的千姿百態(tài):有的峻拔如劍,直指蒼穹,帶著一股不肯屈就的孤高;有的渾厚如墩,安穩(wěn)地踞坐于地,仿佛承載著大地的重量。湊近了細(xì)看,那石的肌理更是耐人尋味。有的似北派山水中的“斧劈皴”,石面崩裂,棱角銳利,透著一股利落干脆的陽剛之氣;有的則宛如“披麻皴”,紋理綿長,纏繞繾綣,充滿了江南的溫潤與纏綿。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,斜斜地照下來,光與影便在石上演繹著無盡的變幻。亮處是溫潤的赭石色,像被秋日曬暖的土壤;暗處則沉郁如墨,深不可測,仿佛蘊(yùn)藏著宇宙的玄機(jī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更動人的,是石縫間那倔強(qiáng)探出的點(diǎn)點(diǎn)綠意。是蕨,帶著遠(yuǎn)古的幽情;是苔,鋪開一片絲絨般的靜謐;還有幾株叫不出名字的細(xì)草,在幾乎不見土壤的石隙里,舒展著柔韌的腰肢。這一點(diǎn)點(diǎn)生機(jī),并非對石頭剛硬世界的打擾,反倒像是一篇雄渾樂章里幾處靈動的裝飾音,以生命的柔韌,呼應(yīng)著石頭的堅貞,讓這整個“千里江山”不僅有其形,更有了其神,有了呼吸與脈搏。我沿著小徑漫步,目光從這一座孤峰跳到那一條幽壑,仿佛能看見王希孟畫中那煙波浩渺的江面,那水村野市的閑適,都在這石頭的起伏、轉(zhuǎn)折與虛實之間,無聲無息地流淌、彌漫開來。這不是簡單的模仿,而是一場跨越時空的、以石為媒介的深刻對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繞出這片石的江山,景致忽地一變,人便仿佛從宏大的敘事詩篇,跌入了一首精巧朦朧的婉約詞里。這便是以繁體“萬”、“豐”二字筆畫為脈絡(luò)的“萬豐園”了。這園子不以開闊雄奇取勝,全在曲折回環(huán)中見韻味。腳下的路是極窄的,僅容一人從容通過,兩旁是雪白的粉墻,仿佛兩張鋪開的宣紙。墻頭,烏黑的瓦當(dāng)勾勒出清晰而溫柔的輪廓,像為這幅立體的畫框上了一道清雋的墨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墻腳下,是豐腴的、幾乎要流淌出來的綠。蘭草秀氣地叢生著,葉片修長,自帶文士的風(fēng)雅;南天竹則瀟灑地伸展著枝干,葉影婆娑;更有幾竿瘦竹,疏疏落落,既不喧鬧,也不寂寞,只是靜靜地,將自已清癯的影子投在粉墻上。風(fēng)是這里唯一的畫家,它一來,那些靜止的竹影便活了,搖曳著,晃動著,成了一幅幅動態(tài)的、寫意的水墨小品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,在一個轉(zhuǎn)角,忽然心有所感,停住了腳步。這左轉(zhuǎn)右折,這柳暗花明,這看似無路卻又別有洞天的布局……我猛然悟到,我此刻行走的軌跡,不正是那“萬”字與“豐”字的一筆一畫么?我,以及這園中零星的游人,都仿佛成了無意間滴落在這幅巨大書法上的墨點(diǎn),在綠意盎然的筆畫間徜徉、游走。這一轉(zhuǎn),是那一橫的收筆,含蓄而飽滿;那一折,是那一豎的起勢,堅定而有力。我們于無意識中,竟參與完成了這座園林最深沉的、隱藏的構(gòu)思想象之中。這已超越了視覺的欣賞,而成了一種身體力行的、與創(chuàng)造者心神交會的體驗。我仿佛能看見傅金晶先生在設(shè)計之初,如何在一張圖紙上反復(fù)勾勒這兩個字的骨架,如何將中國文字的結(jié)構(gòu)之美,與蘇州園林的步移景異完美融合。這份匠心,已不僅僅是技術(shù),更是一種深厚的文化修養(yǎng)與浪漫的文人情懷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走得有些乏了,便隨意踱進(jìn)一間半敞的茶室歇腳。這茶室也極有風(fēng)味,以天然的奇石為柱,以茅草為頂,古拙可愛,仿佛是從這山石環(huán)境中自然生長出來的。室內(nèi),除了樸素的木桌竹椅,還陳設(shè)著幾方供人清賞的案頭奇石。它們不似外面“千里江山”那般雄渾壯闊,卻另有一番幽微深邃的意趣。一塊是黝黑的底子上,泛著星星點(diǎn)點(diǎn)的白斑,疏密有致,恍如靜夜里一片浩瀚的星空;另一塊則有著流暢婉轉(zhuǎn)的紋理,像凝固了千年的流水,又似被風(fēng)吹動的沙丘,時光的痕跡在其上仿佛清晰可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坐下來,沖了一盞鐵觀音。當(dāng)沸水沖入紫砂壺中,茶香伴隨著裊裊白煙一同升起,這煙霧與窗外漫進(jìn)來的草木清香、土石氣息糾纏在一起,構(gòu)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、安神定魄的芬芳。我隔著一道稀疏的竹簾望出去,遠(yuǎn)處那些靜默的石頭,在氤氳的茶煙里,輪廓變得柔和而朦朧,竟好像都活了過來,有了溫潤的呼吸。它們不再是冰冷的、無言的頑石,而是一個個沉靜的、內(nèi)斂的古老靈魂,在這方寸茶室之間,與我進(jìn)行著一場跨越物質(zhì)形態(tài)的、無言的對話。此情此景,茶已非茶,是洗塵的甘泉;石亦非石,是解惑的良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也正是在這萬籟俱寂、心神通明的時刻,我忽然深深地理解了那個被傳為佳話的“米芾拜石”的故事。從前只覺是文人墨客的癡狂與矯情,此刻方才徹悟,石之可拜,絕非因其形狀的怪奇突兀。我們所拜的,是它體內(nèi)所納藏的天地最初始、最純粹的模樣;是它所凝聚的,那風(fēng)霜雨雪、萬古光陰也磨不掉的堅貞與沉默的品格。它見證了滄海桑田,卻一言不發(fā),這種巨大的包容與定力,足以讓任何浮躁的心靈感到羞愧,從而尋得一片安寧。而園主傅金晶先生,想必也正是這樣一位當(dāng)代的“石癡”吧。他拜石,非以跪拜之禮,而是以畢生的心血、審美的眼光與創(chuàng)造的雙手。若非胸中自有萬千丘壑,又怎能將這散落于天地之間的、桀驁不馴的頑石一一尋獲、讀懂,并為之“排兵布陣”,重新安排出這樣一個既有宋人筆意之魂、又有現(xiàn)代園林之形,更充滿了自家生命性靈的山水世界呢?這秀石園,便是他寫給石頭、寫給江山、寫給傳統(tǒng)文化的一首最深沉的長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起身離開時,回望那片石的江山,輪廓愈發(fā)顯得沉靜、蒼茫,與漸深的天空融為一體,真成了一幅淡雅悠遠(yuǎn)的宋人水墨。我來時攜帶著一身都市的煩囂與焦慮;我去之時,懷里的是一片清冷的石意,與一整個被這石意熨帖得平坦而安詳?shù)摹扒Ю锝健薄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江山,不僅在豐州,更在我的心里,隨著那盞茶的余溫,那陣風(fēng)的痕跡,那片沉靜,緩緩地、永久地延展開去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