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十八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秋老虎賴在九月的葉柿壩子不肯離去,曬得剛收完玉米的田里,一株株玉米植株干枯泛白,大地泛出一層焦躁的黃。瑜瑜收工回到小院,疲憊地蹲在灶臺前生火添柴,煙筒里冒出的黑煙裹著火星子,嗆得她眼淚直流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集體戶的三張床,空了兩張,阿鮮昨天剛走,她是被招去當(dāng)一名小學(xué)教師。床席上還留著一道淺印,像是誰沒來得及熨平的褶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半年前雯雯走的時候,瑜瑜還能笑著幫她捆行李。那時她們在葉柿海邊的麥田里割麥,公社的干事來到村邊,突然喊雯雯的名字,說她被招去縣里的化肥廠當(dāng)化驗員。雯雯抱著瑜瑜和阿鮮哭了起來,雖然她為自己已成為一名工人而欣慰不已,但也為將要離開這兩年半朝夕相處的好姐妹而傷感,瑜瑜拍著她的背說“以后我回縣城一定找你”,轉(zhuǎn)頭卻在麥垛后面揪著麥穗掉眼淚。但那時候好,至少還有阿鮮在,夜里能擠在一個被窩里,就著煤油燈看《青春之歌》,說等明年春天一起爭取推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雯雯父親平反后又是領(lǐng)導(dǎo)干部,又是公社書記的老戰(zhàn)友。雯雯她平時上下關(guān)系都處理得周全,走得順理成章。前兒個大隊書記親自送她到路口,說“雯雯是好苗子,到了工廠要好好干”。瑜瑜站在人群后面,看著雯雯坐的馬車揚起一路塵土,直到變成個小黑點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幾天前的那個晚上,阿鮮從縣城回來,送給她一本嶄新的筆記本,紅色封面,印有毛主席的七絕詩:暮色蒼??磩潘?,亂云飛渡仍從容。天生一個仙人洞,無限風(fēng)光在險峰。說“瑜瑜,你比我能干,肯定能走的,這本筆記本給你留個紀(jì)念,希望上面的毛主席詩詞能鼓勵你戰(zhàn)勝一切困難,迊來新的希望!我工作后一定會給你寫信的”。瑜瑜把筆記本貼在胸口,視若珍寶,這么漂亮的筆記本,是她心儀已久的,但她一直舍不得買,她雖然愛寫日記,寫學(xué)習(xí)心得,但只舍得買最便宜的的,那些本子紙質(zhì)差,頁面又小。她知道阿鮮也一直不舍得為她自己買這么有檔次的,這次卻專門回城為瑜瑜準(zhǔn)備了這份珍貴的禮物。這份姐妹之情讓瑜瑜感到無比溫馨。她想到自己上個月的政審又沒過——大隊推薦了她去地區(qū)的紡織廠,可檔案寄過去,又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,信封上沒寫字,卻像有千鈞重。這是她第二次被政審關(guān)沒有通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集體戶現(xiàn)在只剩瑜瑜一個人了。白天跟著社員下地,她還是走在最前面,割麥比男勞力還快,記工分的時候隊長總說“瑜瑜這丫頭聰明能干,就是太直了,下次有招工機(jī)會,我們小隊還會再推薦你的”。直,真的是瑜瑜的致命弱點,可彎,怎么彎???家庭成份擺在那里,誰敢招一個政治上不可靠的進(jìn)單位?再說她無任何可依靠的靠山,什么人可以不避嫌去幫她?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清冷的小院一到晚上,土屋里靜得能聽見老鼠在梁上跑,聽得見遠(yuǎn)處的犬吠。曠野的風(fēng)一陣陣呼嘯,似乎要將小土屋卷走,她不敢點燈,怕看見阿鮮貼在墻上的電影海報,怕看見雯雯沒帶走的那個相框,框里有她們?nèi)忝玫暮嫌?。有天夜里下暴雨,屋頂漏雨,滴在臉盆里“叮咚”響,瑜瑜抱著膝蓋坐在床上,傷心地哭了——她想起麗城的家,想起媽媽臨走前塞給她的那件毛衣,那是媽媽當(dāng)保姆時主人送她的一件舊毛衣,她自己舍不得穿,認(rèn)為女兒在農(nóng)村更需要它而讓瑜瑜拿去御寒。想起知青辦主任說“知識青年要扎根農(nóng)村”,可她扎了三年,根還沒扎穩(wěn),同伴卻都走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上個月公社組織文藝匯演,瑜瑜領(lǐng)唱《社員都是向陽花》,臺下掌聲雷動。演出結(jié)束后,公社宣傳干事拉著她說“瑜瑜,你這嗓子好,下次地區(qū)匯演我推薦你”。瑜瑜當(dāng)時心里亮了一下,可沒過幾天,干事又找到她,支支吾吾地說“地區(qū)那邊問了你的家庭情況,還是……算了”。瑜瑜沒問為什么,她知道,她土司家庭出生加上父親下落不明,那頂“歷史問題”的帽子,像塊石頭壓在她的檔案上,壓得她喘不過氣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天收工回來,瑜瑜在門口看見個熟悉的身影——是阿鮮,穿著藏藍(lán)色的小西裝,肩上挎著個布包?!拌よ?!”阿鮮喊她,聲音還是沒變。瑜瑜愣了愣,突然就跑過去,抱住她哭了。阿鮮拍著她的背,從布包里掏出幾個蘋果,一包餅干,說“我暑假回家,來看看你……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瑜瑜拿著蘋果,指尖冰涼。她想起前幾次政審被打回的經(jīng)歷,想起夜里的孤獨和恐懼,看著阿鮮眼里善良的光,感覺到她同情自己又無力相助的無奈,她又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堵的難受。感覺這一輩子,已無法跨越階級的鴻溝而被公平對待。瑜瑜咬了口蘋果,甜汁順著喉嚨往下流。想到前幾天填的一張招工表,——她不知道這次能不能成,但她想再試試,為了自己,也為了那些等著她回去的人。阿鮮鼓勵她"你應(yīng)該相信自己一定能成!"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