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木 隸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十年，小丁心里明白，自己雖卑微，但內心的執(zhí)傲與倔犟從未泯滅。工作十年，從不伙群，從不送禮，從不迎奉。一直，做好自己，我行我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在公文核稿、信息編輯、目標管理、文稿起草等方面，小丁早以駕輕就熟，爐火純青。公文寫作框架結構的孤列式、縱列式、橫列式、對比式、章節(jié)式，更是運用自如，點石成精。文章標題的使用，內容與形式的統(tǒng)一，單標題、復句標題、排比句標題，更諳熟其道。綜合文稿的起草，包括工作報告、專題報告、領導講話、情況匯報等，更是輕車熟路，無論文章的立意、境界、風格、以及虛實結合、層次遞進、邏輯思維，都韌性十足張力無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但，小丁沒有升遷。評副處級調研員評了小李，小丁無話可說，別人廳齡比自己長兩年，該別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二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娟從來都順著小丁，知道弄文舞墨是苦活，又插不上手幫不上忙，只得把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井井有條，把七歲的兒子照顧得干干凈凈妥妥貼貼。小娟已是藥店的店長了，工作上也是忙忙滔滔，但小娟心里深知小丁工作辛勞疲累內心執(zhí)拗凄苦，所以自己工作上再苦再累，也從不讓小丁為家里操心添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娟也勸過小丁多次，是不是該送送禮，跑跑關系。小娟耳邊的輕言細語，帶著無限柔情，又分寸得體，體貼入微。小丁直直看著小娟，沉默無語，良久，轉身去了陽臺，傻傻呆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陽臺，是小丁晚上最愛之地。家中兩個陽臺，一個涼曬衣物，一個喝茶呆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暮色四合時，灰暗的天空，除天邊尚存一抹暗灰暗白的微亮，整個蒼穹是灰黑的夜與渾濁的霾纏融在一起的沉重，小丁早已習慣，并將自己的靈性放飛其中，任憑蹂躪，互為彼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張苦艾艾窮酸酸的臉，無悔無淚。雙眼，一直微蹙，眼窩深處藏著兩簇幽火，在夜色里明滅不定。唇角向下的苦，是經年累月不肯隨俗上揚留下的痕。這般模樣，有點古硯微凹，又不圓滑世故。小丁知丑，越丑卻文心傲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丁覺得，把心與夜相融，反倒坦然了。寧可枝頭抱香死，何曾吹落北風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三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第十一個年頭的時候，小丁從手機里的社會新聞里，看到小張被評為全省十大杰出青年和全省十大杰出企業(yè)家的照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照片上的小張，穿著深藍色西服，白襯衣上系著棗紅色領帶，整個人，比以前周正不少:雙眉如墨，目光清亮銳利，眼尾細紋綻成微微扇形；鼻梁雖塌，但鼻孔高挺如峰，勾勒出果決的輪廓；微微上揚的唇角，始終銜著從容笑意；飽滿的天庭，泛著油亮油亮的紅暈，仿佛蘊藏著永不枯竭的激情；兩鬢棱角，修剪得整整齊齊，與利落的下頜線構成完美幾何?？偠灾麄€人的精氣神，是歲月蓋下的優(yōu)秀印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娟也在手機上看到這條新聞了，當時小娟正在廚房忙碌，看了新聞后，小娟朝坐在客廳沙發(fā)上的小丁悄悄瞥了一眼，小丁正在看手機，眼神平靜得出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四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不久，小張從集團副總的位置上，調到了集團下面一個重要的子公司當董事長，這個子公司經營多種業(yè)務，包括房產、物流、采礦、貿易、現(xiàn)代農業(yè)、旅游等，總資產近千億。又不久，小張也把小李調過去了，在小張公司下面的一個公司任副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五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人與人，就是這樣，當物理距離拉開后，人與人的交往就越來越少了，彼此的情怨恩仇以及各種連理情愫，也隨著歲月而慢慢流逝淡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張小李離開廳機關了，大張離開廳機關了，他們兩家一墻之隔的客廳書房和自搭的小院子，以前還偶爾看見他們熟悉的身影在里面晃動，不知什么時候，兩家人都先后搬走了，人去樓空，又住了陌生的人家陌生的面孔。小丁每每在家里陽臺上獨坐時，總不免思緒萬千惆悵無限，又回想起當年與他們擠在這里的往事，想起自己在客廳睡帳篷的日子，想起幾個年輕人早上起來頻頻擁擠廁所的情景，恍若隔世，嗟嘆不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六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第十二個年頭的時候，小丁當上了廳機關老干處副處長。小丁不解，怎樣會任命自己為老干處副處長？有人告訴他，不要想太多，先上了再說，級別為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每一兩個月，老干處要組織離退休的老領導們，過一次退休黨支部的組織生活，小丁通常會跟著老干處處長一起參加，老干處處長會匯報通報一些廳機關的事情，小丁則在會場的偏角默默站著。退休的老同志，歲數大的有八九十歲，歲數小的有六七十歲，看上去，個個身體還好，雖然膚色呈著老年的黯癍與皺褶，眼里的光澤也泛著風燭殘年的余光，但仍暗暗透著一絲若隱若現(xiàn)的當年余韻，彼此間互相推涌出的是歲月歷練后的沉穩(wěn)與寧靜致遠的平和。馬主任通常坐在最后一排，腰板直直的，面似鐵，目如炬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七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天，小丁接到一個陌生電話，一接，很驚訝，小張打來的。自從大張小張離開廳機關后，他與他們基本沒有聯(lián)系。小張在電話里告訴小丁，他已請了大張和他夫人，現(xiàn)在又請小丁和小娟，星期天中午，大家聚一聚，地點落實后另行告知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丁回家后告訴了小娟，小娟也很驚訝，三家人有幾年沒有來往了，忽然接到邀請，好忽然，怪怪的。小丁心里想，聚一聚也沒什么，何況他們都混得光鮮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聚會在一個環(huán)境幽靜的私家菜小院里。小院很普通，灰磚黑瓦白墻，沒有院墻，四周均為翠竹圍之，院內三五老桌，桌邊七八舊椅，桌上土碗泥盤，滿桌土菜老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丁帶上小娟和七歲兒子，大張帶上了夫人，小張和小李早早候著大家。小丁暗暗觀察，大張兩口和小張兩口均穿得隨隨便便，反倒是小丁一家穿得規(guī)規(guī)矩矩方方正正。大張夫婦渾身上下都是資格耐克運動系列，大張是深灰，他夫人是淺灰，面料質地呈低調的奢華。小張兩口則是彪馬系列的休閑便裝，看似隨意，卻盡顯品牌之風。小丁則是中規(guī)中矩的深色商務正裝，小娟也是一身老派的職業(yè)正裝，都是批發(fā)市場的“高檔貨”，粗看，光光鮮鮮，細觀，則做工粗糙品質低庸。兩相一比，個中差異不言而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丁第一次見到大張夫人，一位醫(yī)道資深的內科醫(yī)生，面容姣好，氣質高雅，話不多，舉手投足鶴立雞群，有一種令人敬畏的冷傲。大張與之相比，相形見絀。難怪大張一直對小李無動于衷。大張身上原有本氣與現(xiàn)今的官氣，早已相交相融，形成了官場中的固定模式，與很多領導干部一樣，沉穩(wěn)中帶著慈祥，原則里泛著靈活。倒是小張沒有多少變化，憨憨的大智若愚，又隨時隨地煥發(fā)著內心流淌出來的熱絡謙卑。小李也有變化，以前的她，裝飾性很強，無論是自己面容的修飾，還是外表服裝的穿著，都盡量彰顯出一種追求美的刻意，而今天的小李，反倒很隨和低調溫暖，這，難道是得大自在后的一種心理反應？老公是名利雙收的優(yōu)秀企業(yè)家，自己也當上了百億資產的副總，登上了泰山，一覽眾山小，還需要什么驚呼吶喊的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席間，小張不停給大家敬酒。酒，是小張帶的，一瓶五釀液，一瓶茅臺，一瓶紅酒。小張問大張和小丁喝什么酒，小丁說大張定，大張說喝五釀液，小張說好好，男士喝五釀液，女士喝紅酒。大張夫人說，不喝紅酒，上點花生漿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張給大張敬酒，大張只是抿一抿，小張卻一仰頭，干了。小張給小丁敬酒，小丁一小口，小張同樣一仰頭，干了。小丁想，大張與小張比，變化大多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由于大張小張小李小丁已不在一個單位，共同的話題和共同的關注，已不在一個頻率，大家席間的氛圍，始終不冷不熱不痛不癢。大張小張都是酒桌上的老手，什么場面沒見過，對今天飯桌上的安靜反而有一種久違的親切，反倒是小丁侷侷謹謹別別扭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席間，小丁才知道，大張要調到沿海一個發(fā)達省去工作了，到那個省的政府去當副秘書長，正廳不變。小丁想，這個消息，大張肯定不會主動告訴小張的，一定是小張自己打探到的。許多年以后，小丁才知道，在達官顯貴的圈子里，有一張關系網、信息網、風向網，在這個網里面，一個人只認識幾個或十幾個自己認識的人，由于大家都是“手牽著手”，所以，就像電流一樣，小網會和其他小網相通，最后，全網相連相通。信息也罷，關系也罷，風向也罷，一旦氣球發(fā)出，很快，全網皆知。而網外的人，或許幾個月，幾年，甚至永遠，都不知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八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次聚會后，小娟總是有意無意談起大張和小張，話不多，一兩句，說了就過了，看似平靜似水，實則是一種暗示，暗示他們?yōu)槭裁瓷系眠@么快，總是牛有牛道，馬有馬道，沒有付出哪有收獲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丁對小娟的“耳邊風”，從來不為所動，天馬行空，獨往獨來。小丁骨子里，流淌著自我，這個自我，是徹徹底底的，不跟不隨不阿不承。上班，做好自己；下班，做好自己。淡泊明志，寧靜致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半年后，小丁又從廳老干處副處長的位置上，調回廳辦公室任副主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娟開心，悄悄問小丁，是不是到人事處長那里串門去了？小丁看著小娟，沒吱聲；小娟又問，是不是到分管人事的副廳長匯報思想了？小丁看著小娟，不吱聲。小娟不生氣，瞪了一眼，哼了一聲，轉身進廚房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丁心里清楚，自己調回辦公室，是因為沒有寫稿子的人了，成天爬格子打健盤，絞盡腦計，精疲力竭，有什么可喜可賀，真不如就呆在老干處輕輕松松心寬體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丁堅持自己，絕不跑官要官，要用就用，不用拉倒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馬主任退休后，換了兩任辦公室主任，一個是鐘助理，就是那個掛職上派到廳里任廳長助理的鐘助理，他在廳駐京辦任了三年主任后，又調回廳辦公室任了兩年主任，后來他又調到省旅游局任副局長去了?，F(xiàn)在的廳辦公室主任是一位女同志，從省婦聯(lián)調來的，四十來歲，精明能干，雷厲風行，協(xié)調能力和親和力超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將辦公室的文秘、機要、檔案、目標督辦、信息編輯等工作一股腦全部交給小丁，說，這一塊，交給你，我不管，你全部統(tǒng)管起來，除了特別重要的，一般的不要問我，我才來，什么都不懂，你是內行，全靠你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位能干的女主任，又從下屬單位借調了兩個帥哥，一并交給小丁統(tǒng)管。她自己說，我只做兩件事，一是為廳長服務，二是協(xié)調處理各種雜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丁似笑非笑，心里卻著實歡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十一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暑假的時候，小丁耍年休假，帶上小娟和十一歲兒子去江浙旅游。全家人都穿著黃色的運動短衫，黃燦燦，在高鐵里顯得格外刺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直在玩手機的小娟，忽然轉過臉直直看著小丁，那眼神好陌生，又好吃驚。小丁默默瞥了她一眼，沒吱聲，也懶得搭理，又扭頭看窗外。近年來的小娟，已漸漸褪去少女的本真與純樸，有點像小李，完成了由鄉(xiāng)鎮(zhèn)到城市的轉變，無論心靈與容顏，均呈現(xiàn)出越來越多的被人間世態(tài)浸腐過的痕跡，不為名利而名利，不為虛榮而虛榮的東西，總是不經意的，以各種各樣微不足道的方式，有意或無意，自然或不自然地溢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丁有點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娟也不言語，直接把手機畫面展現(xiàn)在小丁面前，一行標題赫然跳入小丁眼簾:國企老總張某某主動投案自首。小丁全身一驚，立即抓過小娟手機，目不轉睛一口氣看完，小張膽子之大，所貪金額之巨，令人震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娟默默陪著小丁，兩人長時間一言不發(fā)。良久，小丁對小娟說，小張到底還是出事了！性格決定命運，這個，誰也改變不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車窗外，江南的夏天，是一幅洇開的水彩。稻田是主調，一整塊一整塊的青綠從眼前鋪展到天邊，剛插下的秧苗在水田里排成工整的詩行，偶有白鷺翩然掠過，像標點符號般停在句末。疏落工廠的銀灰色屋頂在綠浪中若隱若現(xiàn)，像擱淺的方舟，那高高煙囪吐出的白霧，變化莫測，慢慢悠悠融入藍天白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(全文完)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