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i>總催學習、愛嘮叨的媽媽，曾是兩個孩子偷偷許愿想要“消失”的對象。直到她驟然離世，這個家徹底失序——沒人打理生活，沒人規(guī)劃未來，連基本生存都成難題。原來，那些厭煩的瑣碎叮囑與嚴苛要求，正是撐起家的隱形地基，失去后才懂其重量。</i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>1. 兩公里，開了半個鐘頭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爸，又一輛電瓶車超過我們了！”睿睿把臉往車窗縫里埋，十二歲的人了，坐自家車比電瓶車還慢，同學看見準笑他“家里車是蝸牛牌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軒軒扒著玻璃，小臉擠得扁扁的，悶聲數(shù)：“都第十輛了……” 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老黎的背繃得比晾衣桿還直，雙手攥著方向盤，指節(jié)白得發(fā)僵。眼角掃了眼儀表盤，車速始終釘在20邁，比小區(qū)里遛彎的大爺快不了多少。“急什么？”他盯著前面的紅綠燈，聲音沉得像泡了水的棉花，“你爺爺當年開貨車，就是搶那一秒，連車帶人翻進溝里的——慢點開，安全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這話兄弟倆聽了無數(shù)遍。老家縣城里，爺爺開了二十年貨車沒出事，最后為了趕送貨時間，在結冰的橋上滑了車。打那起，“穩(wěn)”就長在老黎骨子里了——在銀行數(shù)錢要數(shù)三遍，蓋章得對齊紙邊，連走路都要一步一步踩實?？傻搅诉@地方，這“穩(wěn)”就成了“窩囊”，連兒子都覺得丟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兩公里路，磨磨蹭蹭走了半個鐘頭。兄弟倆鬧過要自己走，老黎就一句“馬路上車多，不安全”。他沒說的是，這城里的車跑得比兔子還快，他怕自己反應不過來，護不住倆孩子，就像他護不住老家那碗安穩(wěn)飯一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>2. 藏在沙發(fā)縫里的生日愿望</b> 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門“咔嗒”一關，把外面的叫賣聲、車喇叭聲都擋在門外。老黎轉身進廚房，水龍頭剛擰開，客廳就“咚”一聲——是軒軒把書包甩在地上，手已經摸到了平板。這是媽媽林芳下班前，他倆唯一能松口氣的空檔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鑰匙插鎖孔的聲音很輕，可兄弟倆的手立馬頓住了。連呼吸都放輕——媽媽的腳步聲從樓道傳上來時，他倆就知道，“檢查時間”到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林芳拖著身子進來，包掛在胳膊上，沉得像墜了塊磚。里面裝著沒做完的報表、給孩子打印的習題，還有半瓶沒擰蓋的礦泉水，晃得只剩個底兒。她掃了眼客廳，沒看歪掉的沙發(fā)墊，沒看散在地上的拖鞋，眼神直勾勾落在亮著的屏幕上?！坝滞?？”聲音啞得像砂紙磨木頭，喉嚨里還帶著咳嗽的尾音，“睿睿，昨天那道奧數(shù)題還錯著，拿出來再算一遍。軒軒，英語聽寫才及格，單詞背完了嗎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這套話，兄弟倆能倒背如流。自從媽辭了老家大學的工作，帶著全家來這兒，她就像上了發(fā)條，一天到晚“催”——催爸找工作，催他倆考高分……她總說“再熬熬就好了”，可睿睿發(fā)現(xiàn)，媽眼角的褶子越來越多，熬夜加班時，總是握拳摁在肚子上，臉痛苦地擰成一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睿睿用胳膊肘懟了懟軒軒，倆人一起把耳朵捂住，指尖摳著沙發(fā)套，指甲都泛了白?！罢嫦Ｍ芟А！避庈幇涯樎襁M沙發(fā)縫，聲音小得像蚊子叫——昨天他背不出單詞，媽讓他站到十點，今天早上沒睡醒就被拽起來做題，眼皮沉得像掛了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睿睿一愣，趕緊湊過去咬耳朵：“你怎么知道……我生日許的就是這個愿？我還以為就我覺得她煩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倆人猛地回頭。廚房的水聲還在嘩嘩響，媽沒聽見。一起松了口氣，可嘴角怎么也揚不起來，心里堵得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他倆其實記得，媽媽以前不是這樣的。在老家時，她會帶他倆去公園放風箏，把蘋果切成小兔子形狀，就算考砸了，也會笑著說“下次加油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>3. 廚房里的火氣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廚房里的水沖得青菜葉子打轉，濺到林芳袖口，她也沒擦，彎腰摳著菜根上的泥——這是老黎下午在菜市場特價區(qū)搶的，五塊錢一把，夠炒兩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今天有面試信息嗎？”她頭也沒抬，聲音里帶著累。昨天加班到十二點，回家看見老黎還在看炒股軟件，屏幕上一片綠，她心里的火就壓不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老黎盯著鍋里的油，鏟子慢吞吞地翻，像是怕把油濺出來：“三十五歲的都沒人要，我都五十了，誰要?。咳思乙馨疽?、能跑業(yè)務的，我這身子骨，搬個箱子都費勁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簡歷到底刷沒刷新？手機給我看看！”林芳擦了擦手，直起身就往他口袋里掏。上周托老家同事給老黎找了個倉庫管理員的活，他說“要搬重東西，太累”，推了，轉頭又坐回電腦前看股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老黎像被燙著似的，猛地往后躲，一把推開她的手：“看什么看！”聲音壓得死死的，手卻攥著鏟子抖了一下，鍋里的油濺出來，燙得他往后縮了縮腳，沒敢作聲，“我炒股不也是賺錢？非要出去看人家臉色，被二十歲的小孩呼來喝去才叫正經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炒股？賠了多少你心里沒數(shù)？”林芳的聲音也提了起來，指尖都在抖，“要不是我，全家喝西北風去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這話像點了炮仗?！耙皇悄?！”老黎的喉嚨發(fā)緊，胸口起伏著，“我在老家銀行待得好好的，每月工資準時到賬，過年還有福利，鄰里都高看一眼！是你非要來這兒，說什么南方機會多、教育好，說要讓孩子考重點大學！現(xiàn)在呢？我的飯碗沒了，到這兒成了吃閑飯的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自己沒本事怪誰？”林芳的話像刀子，“你這走路怕踩死螞蟻的性子，跟得上這兒的節(jié)奏嗎？這地方到處都是往前沖的人，擺地攤的都比你拼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他倆都沒說，來這兒是當年一起拍的板。林芳博士畢業(yè)后就成了內地一名大學老師，五年前年出差來這兒，看見高樓大廈，看見下班的年輕人抱著電腦跑，眼睛亮得像有光，說“這才是人該過的日子”；老黎原本不舍得他的“鐵飯碗”，但是拗不過她，又輕信她說的“那邊工資比老家高，你在銀行干那么多年，有經驗，大把銀行搶著要！”，辭了工作就跟著來?？烧l知道，這地方的“快”，能把人逼得喘不過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>4. 停擺的家與最后的目光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哐當！” 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客廳傳來巨響時，軒軒手里的筆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他哆嗦著抬頭，就聽見爸變調的喊聲，還有慌亂的腳步聲，像踩在棉花上，沒個準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老黎抱著軟下去的媽沖出來，胳膊上還沾著菜葉子，一只鞋跑掉了也沒顧上撿。臉白得像紙，嘴唇哆嗦著：“你媽暈倒了！你們自己洗漱睡覺，我送她去醫(yī)院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睿睿僵在原地。廚房的鍋里，油還在滋滋冒煙，眼看就要糊；水槽里的青菜泡在水里，葉子都蔫了；還有，以前當晚要換的衣服，媽媽都會疊好放床頭，內衣在左，外套在右，襪子卷成小球；現(xiàn)在衣柜敞著，衣服堆得像小山，他不知道該拿哪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兄弟倆在客廳找著半袋餅干，胡亂啃了幾口，渣子掉在衣服上也沒拍。然后抱著平板玩游戲，屏幕亮得刺眼，按鍵敲得飛快，可笑聲沒一會兒就沒了，只剩空洞的“砰砰”聲。以前媽會喊“別玩了，眼睛要瞎了”，現(xiàn)在沒人喊了，心里卻空落落的。直到眼皮打架，倆人歪在沙發(fā)上就睡著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第二天早上，鄰居張阿姨提著保溫桶來敲門，掀開蓋子冒白氣：“你媽連夜去廣州看病了，昨晚特意讓我給你們留了雞蛋，趁熱吃，我送你們上學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媽媽病了？”軒軒攥著餅干袋，指尖都捏皺了。他從來沒見過媽媽生病，她總像個超人，能上班、能做飯、能盯他倆寫作業(yè)，好像永遠不會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睿睿沒說話。他忽然想起，媽最近總捂著肚子，皺著眉說“沒事，老毛病”；書房抽屜里有好些白瓶子，蓋口有劃痕，像是被反復擰開又擰緊；有次半夜起來喝水，看見媽坐在客廳哭，手里捏著張紙，看見他來，趕緊把紙藏進枕頭下，笑著說“媽媽就是累了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他拉著軒軒的手往外走，校服上沾著餅干渣，領口也歪了。同學路過時捏著鼻子躲，說“你們身上有味道”，他倆就縮在操場角落，誰也不說話。那時候才懂，媽媽不是超人，她會哭、會生病、會累；這個家，全靠媽撐著，她一走，就散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 接下來的日子是混沌的。鄰居輪流接送他們上學，爸爸偶爾回來叫個外賣，偶爾會忘記。他們學會了厚著臉皮去張阿姨家蹭飯，學會了用沐浴露把自己洗得滑溜溜，卻不知道襪子和內褲要分開洗，晾在陽臺的衣服總是皺巴巴的。直到有天爸爸回來拿衣服，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：“你媽是肝癌，晚期。” 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他們不懂“晚期”是什么意思，只知道這兩個字很重，重得讓爸爸說完就蹲在地上，雙手捂著臉，肩膀一抽一抽的，沒出聲。 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兩個月后，平板里的游戲玩膩了，屏幕暗下去時，兄弟倆會主動給媽媽打電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“媽，你什么時候回來？我們想你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電話那頭，媽媽的聲音像根細絲線，風一吹就斷：“快了，等媽媽好一點就回去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她沒騙人。沒過多久，媽媽就轉院回了本市的醫(yī)院。雖然不能回家，但爸爸能?；貋砹?，會給他們做熱飯，會記得提醒他們洗澡。他們終于覺得，灰蒙蒙的天好像亮了一點。 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可這光亮，只亮了幾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那天下午，爸爸紅著眼眶來學校接他們，手攥得很緊，拉著他們就往醫(yī)院跑，聲音碎得不成樣：“快……去醫(yī)院見媽媽……最后一面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病房里的媽媽，瘦得只剩一把骨頭，臉白得像紙。她看見他們，嘴唇吃力地動著，卻發(fā)不出聲音。她的手枯得像秋天的葉子，皮膚貼在骨頭上，努力想抬起來，想去碰睿睿的臉。就差那么一點，手臂突然頹然落下，砸在被子上，沒了力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旁邊的機器發(fā)出刺耳的長音，“嘀——”的一聲，拉得很長，尖銳得讓人想捂耳朵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媽媽的眼睛，一直看著他們，沒閉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>5. 88分的謊言與沒說完的回家路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媽媽真的消失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睿睿的生日愿望，以最狠的方式實現(xiàn)了。再沒人追著要奧數(shù)卷子，沒人催著洗澡睡覺，沒人半夜進來蓋被子；也沒人早上擠好牙膏，把雞蛋剝好，把書包里的書按順序排好。 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他倆在醫(yī)院走廊哭得撕心裂肺，喊著“媽媽回來”“我們再也不盼你消失了”，可媽躺在那兒，再也沒有醒來。醫(yī)生說，媽是肝癌晚期，拖太久了，早發(fā)現(xiàn)或許還有機會?？伤傉f“沒事”，把時間都花在賺錢、盯他倆學習上，連去醫(yī)院的空都沒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老黎的工作還是沒著落。他摸著存折上的數(shù)字，那是林芳留下的工資和報銷款，說“這是你媽留下的命，我炒股能養(yǎng)活你們”?？善聊簧系墓善边€是綠的，連水電費都要跟鄰居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沒人管學習，他倆就不學了。作業(yè)堆在書包里，課本落了灰，上課走神，下課躲角落。單元考時，睿睿只考了38分。他躲在房間里鎖上門，拿紅筆把“3”改成“8”，筆尖在“8”的彎鉤處頓了好幾次，墨水暈開一小團，像個沒哭出來的淚。以前媽看見他考80多分，會生氣地說“怎么才考這么點？”，現(xiàn)在沒人看分數(shù)了，心里卻更難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老師把爸叫到學校，拿著改分的卷子嘆氣：“孩子最近狀態(tài)不好，多關心關心?！卑种皇菙[了擺手，聲音啞得很：“隨他吧，開心就好。熬完這年，六年級讀完，我們回老家用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老黎站在辦公室窗邊，望著外面的高樓，喃喃自語：“回去就好了，回去一切都會好的?！笨伤麤]說，回去后誰提醒添衣服？誰教他倆整理書包、自己洗衣服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林芳走了，帶走的不只是命，還有這個家的規(guī)矩、要求，還有那份讓人喘不過氣卻又離不開的“管”。她一輩子都在學怎么當“好媽媽”、怎么賺錢、怎么讓家變得更好，卻忘了教他倆最基本的：怎么自己做飯，怎么收拾房間，怎么面對沒她的日子，怎么好好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風從窗外吹進來，掀著老黎手里的成績單，那張改了的88分，在風里晃來晃去，像個沒人拆穿的謊。遠處馬路上，電瓶車一輛接一輛地跑，快得像風，沒人再像老黎那樣慢點開。可他知道，就算開得再快，也追不上那個總在催、總在扛，卻被他倆忽略了的林芳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老家的路還在，可怎么走，怎么在那條路上重新?lián)纹鹨粋€家，他和他倆，都還沒學會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