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到底是深秋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當我踏上高塬地界的那一刻，裹挾著黃土顆粒的風便撲面而來，帶著一種熟悉而干燥的草木氣息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車窗外的世界，色彩是渾厚的、坦蕩的。無邊的黃土塬，像一頭蟄伏了千年的巨獸，裸露著它寬闊而布滿褶皺的脊背，在秋日寡淡的陽光下，沉默地呼吸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一層又一層的田野，線條早已不甚分明，被雨水沖刷出深深的溝壑，遠遠望去，像老人臉上縱橫的淚痕，記錄著風雨的年輪。這就是我的根，我的魂夢所系的高塬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這個季節(jié)的家鄉(xiāng)，在心里盤桓已久的是那一片熟透了的，卻又被遺忘在枝頭的紅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車子在蜿蜒的鄉(xiāng)間土路上顛簸，駛向生我養(yǎng)我的那個小村莊。路兩旁，是連綿的失了魂魄的秋野。玉米早已收盡，只留下枯白的稈子，一小片一小片地立在田里，像戰(zhàn)后零落的殘兵。楊樹的葉子快掉光了，光禿禿的枝椏直愣愣地指著灰藍色的天，是一種決絕而又無奈的姿態(tài)。視野所及，偶爾能看見一兩處院落，土坯的圍墻多有傾頹，安靜得讓人心慌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這便是如今的故鄉(xiāng)了，人煙稀落，像一盤下殘了的棋，只剩下幾個孤零零的棋子，守著這偌大的空曠的棋盤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然而，就在這片以土黃為主調(diào)的略顯蕭索的畫卷里，卻總有一抹，又一抹灼目的顏色，毫無預(yù)兆地撞入眼簾，讓人的心為之一震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那是柿子紅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它們似乎無處不在。在誰家的屋后，在那道荒蕪的田埂上，在坡地那片無人照管的果園里。一樹，又一樹。那紅，是這寂寥天地間唯一不肯妥協(xié)的熱鬧，是這片疲憊土地上最后燃燒著的火種。它們的枝干是那般黝黑、虬曲，帶著掙扎與苦斗的痕跡，可偏偏從這苦難的軀體里，迸發(fā)出如此豐碩、如此濃烈、如此不計成本的燦爛來！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一顆顆，一簇簇，沉甸甸地壓彎了枝頭，像無數(shù)盞小小的紅紗糊就的燈籠，在秋風里微微搖曳，照著這日漸空寂的村莊，也照著我這個歸來游子心里的那片荒蕪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這鋪天蓋地的、沉默的紅，美得那樣悲壯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終于，到了村口。最先映入眼簾的，還是那棵記憶中無比巨大的老柿樹，它就長在通往我家那條坡道的頂端。樹的半邊身子已經(jīng)空了，露出一個烏黑的洞，仿佛歲月的傷疤?？伤琅f活著，用另一半倔強的生命，將一樹的果實舉向天空，紅得那般轟轟烈烈，像一個穿著破舊戰(zhàn)袍、卻依舊高舉著旗幟不肯倒下的老兵，在固執(zhí)地等待著什么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樹下，落果鋪了厚厚一層，熟透的柿子摔成一灘灘金紅的泥，那濃郁的帶著一絲酒釀氣息的甜香，幾乎凝固了周圍的空氣。幾只蒼蠅在其上嗡嗡盤旋，更添了幾分寥落。母親常說：“西頭你三爺家的柿子，一個也沒摘，全喂了土地爺了。兩毛錢一斤都沒人要，還不夠功夫錢?！?lt;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兩毛錢一斤。這數(shù)字，輕飄飄的，卻像一根針，扎在心上最柔軟的地方。我童年時全部的甜蜜與期盼，如今竟廉價至此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推開那扇虛掩著的熟悉的大門，院子里的景象，讓時光仿佛瞬間倒流。父親正坐在一個小馬扎上，佝僂著背，默默地收拾著柴火。他聽見動靜，抬起頭，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，隨即又黯淡下去，只喃喃了一句：“回來了?！蹦锹曇?，像這秋日的風，干澀而沙啞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他的身影，在身后那面斑駁的土墻映襯下，顯得愈發(fā)瘦小。母親則從廚房里趕出來，在圍裙上擦著濕漉漉的手，臉上的皺紋里，盛滿了笑意，卻又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不敢完全釋放的歡喜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“快，屋里坐，路上累了吧？”她說著，便要去張羅茶水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我的目光，卻越過他們的肩頭，落在了屋頂上。那里，正有一縷炊煙，裊裊地升起。是那種記憶里最純正的，帶著柴草特有香氣的炊煙。它悠悠地，不急不緩地，在寧靜的空氣里盤旋上升，像一篇散文，像一首挽歌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在城市里，我早已看不到這樣的炊煙了。那里的天空，被空調(diào)外機的水汽和汽車的尾氣分割得支離破碎。只有在這里，在這片黃土高原的褶皺里，炊煙還保持著它最古老、最溫柔的姿態(tài)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它是我童年放學歸家的燈塔，是母親召喚的臂膀，是“家”這個字最具體，最溫暖的意象。如今，它還在，卻顯得如此孤單。村子里，還能升起炊煙的人家，屈指可數(shù)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與父母閑聊半晌后，我信步走出院子，想在村子里走走。巷子是空的，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。許多院落都門鎖銹蝕，墻頭上長滿了枯黃的野草。偶有一兩家的窗戶里傳出電視機的聲響，是這寂靜里唯一的現(xiàn)代注腳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我走到村南的高處，回頭望去。整個村莊靜靜地臥在黃土塬的懷抱里，像睡著了，又像是死去了。只有零星幾點聲響，和幾縷若有若無的，即將被夜色吞沒的炊煙，證明著它尚存的一絲生機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而那一樹樹的柿子，在愈發(fā)濃重的秋色里，卻紅得愈發(fā)驚心。它們不再是燈籠，而像一顆顆依然跳動的心臟，在這片陷入沉睡的土地上，固執(zhí)地、徒勞地燃燒著。它們紅給誰看呢？飛過的鳥雀早已飽足，遠去的人兒不再回頭。它們的美，是一種無人喝彩的，近乎絕望的表演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我想起小時候，柿子成熟的季節(jié)，是我們孩子們的盛宴。拿著長長的夾桿，挎著竹籃，滿山遍野地跑。那時的柿樹是有主的，孩子們的眼神里充滿了對那口甜蜜的敬畏與渴望。暖柿子的瓦缸里，總藏著我們迫不及待的小手。母親做的柿餅，一層雪白的糖霜，咬一口，能甜到心里去，是整個冬天最奢侈的零食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那時，我們向往著外面的世界，覺得這一口甜，太過平常。我們拼命地讀書，努力地長大，就是為了離開這片土地，去追尋那些包裹著漂亮糖紙的不一樣的“甜”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如今，我們?nèi)缭敢詢?，走到了“遠方”。我們在玻璃與鋼鐵的森林里安了家，嘗遍了世間各種繁復(fù)的滋味?？沈嚾换厥祝虐l(fā)現(xiàn)，最初的那份淳樸的厚重的甜，我們再也找不回來了。我們的胃，已經(jīng)被各種添加劑馴化；我們的心，也在這日復(fù)一日的奔波與算計中，變得麻木而疲憊。我們擁有了很多，多到可以輕易買下整座山頭的柿子，可我們失去的，卻是那個能為一顆軟柿而歡呼雀躍的最簡單的自己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“走不到的是遠方，回不去的是故鄉(xiāng)。”這句年輕時讀來無甚感覺的話，此刻像一枚冰冷的楔子，重重地釘入了我的胸膛。遠方，當我置身其中，才發(fā)現(xiàn)它永遠在下一站，充滿了焦慮與不安；而故鄉(xiāng)，這個地理上可以輕易抵達的地方，在精神上，卻早已將我放逐。我與它之間，隔著的不是千山萬水，而是滔滔不絕的，名為時光的洪流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父母還在燈下絮絮地說著村里的瑣事，誰家老人走了，誰家的孩子又在城里買了房。他們的聲音，和這屋子的氣息，院子的輪廓，以及窗外那無邊的夜色與柿紅，共同構(gòu)成一個我無比眷戀卻又無法真正融入的世界。我是這里的客人了，一個帶著回憶來憑吊的過客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第二天離開時，母親執(zhí)意給我裝了一大袋精心挑揀的軟柿?！俺抢镔I不到這個味兒，”她說，“帶回去，嘗嘗?！?lt;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車子發(fā)動了。后視鏡里，父母的身影越來越小，那棵屹立在村口的老柿樹也越來越小，最終，和整個黃土高原融為一體，化為一片蒼茫的背景。只有那一片片，一樹樹的柿紅，像烙印，像血痕，深深地灼在我的視網(wǎng)膜上，灼在我的心頭上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我?guī)ё吡诉@一袋沉甸甸的故鄉(xiāng)，我知道，我?guī)Щ爻鞘械?，將是一份更加沉甸甸的鄉(xiāng)愁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color:rgb(176, 79, 187);"> 那塬上的柿紅，年年依舊，它照亮的不再是游子歸家的路，而是一場盛大而寂靜的關(guān)于告別與追憶的儀式。遠方與故鄉(xiāng)，都成了我此生無法抵達的彼岸，唯有這柿色，是我人生歲月里，一場永不落幕的輝煌。</span></p>